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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達班,日子似乎也稀松平常。走山、接水,好像也沒那麼多火拼沖突——除了寨子裡,百靈每天跪一遭佛堂。
沈星隔老遠偷偷摸摸的看,猜叔負手而立,背影裡都透着怒氣;百靈往地上一跪,鐵骨铮铮,無怨無悔。
沈星還是覺得百靈真有種。都這樣了,還不服軟呢。
也不知道她說了啥,氣的猜叔少見的勃然大怒,揚手要打她。百靈不躲,照舊是那樣甯折不彎的看着他,因為她知道大部分情況,這巴掌落不下來,又何況——
“猜叔!猜叔!”但拓三步并兩步,擋在她面前,“莫氣,莫氣。不至于。”
但拓總會來給她擋的。
有人來勸,猜叔也順坡下驢的放下手。隻是依舊氣的不輕。看了百靈一眼,扭過頭去,背對着不願看她。
但拓見狀,從中說和,詢問百靈:“這次又為哪樣?”
百靈先前的氣焰頓消,偃旗息鼓,蔫蔫的看她拓子哥一眼,不情不願的吐着字:“姐夫又不要我了……”
“你少在這裡給我颠倒黑白。”猜叔怒極反笑,轉過身,指着她,“我說的是,你再往外面亂跑,就給我回中國去!”
“那還不是一樣!”百靈不忿的昂着頭,委屈的嚷嚷,“你分明就是找個借口不要我了!還扯這麼多!我哪裡有亂跑,我又沒去過危險的地方,天不黑就都回家來,還要我怎樣嘛!”
眼見猜叔又要動怒,但拓趕緊穩住他,一面苦口婆心的勸百靈:“猜叔咋個能不要你!那還不是為你好噶?沒得人攔到你出剋耍,可你不能一聲不吭一個人去耍嘛。三邊坡有哪個地方真的安全?遠的不說,就說街上偷頭發*的,看到你,哪個能放過你?更不用說别的那些個了。”
百靈難得聽進去話,态度動搖,不再反駁。隻不過嘴硬,小聲的嘀咕:“那也不該又說讓我回中國嘛.......”
猜叔沒好氣:“你就不該從中國回來!”
百靈又嚷嚷起來:“看嘛!你還是想讓我走!”
但拓:.......得了,又繞回去了。
這架勸了個寂寞,但拓苦費心思,最後也是沒能攔住百靈又跪了一遭佛堂。猜叔這次發了大火,不讓人給百靈說情,放了狠話,就讓她在那跪着,誰都不許管。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隻要百靈服個軟,低頭認個不是,她就不必跪這一遭。偏她性子硬,死活不肯屈,聽到姐夫發怒,犟的硬把腰背挺得筆直。堂前檀香萦繞,熏得人心平和,百靈卻硬是在那從早跪到晚,背影裡始終透着犟性。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奈何執念深重,冥頑不靈。堂前訓誡,無濟于事。
但拓夜深人靜走進佛堂時,百靈照舊還是在那跪着,腰杆筆直,不曾塌軟分毫。他暗笑這小孩氣性還這麼大,神不知鬼不覺走過去,突然在她背後出聲。眼看她吓一跳,氣哼哼的剜他一眼,他反倒如願笑起來,坐在了百靈身邊。
“吃點嘛。”但拓放下手裡的飯食,推到她面前,輕聲哄慰,“都跪一天了,不吃不喝,身體哪樣遭得住噶?不曉得的以為你好虔誠嘛。”
烤魚和手抓飯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鐵打的人在此刻也要動搖上幾番。百靈猶豫,眼瞧着但拓拿着香噴噴的飯在她眼前誘惑她,狠狠的咽了口口水,嘴巴硬,眼睛倒是誠實的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烤魚:“姐夫不讓我吃......”
但拓覺得好笑,沒忍住,伸手去揉她的腦袋:“猜叔不讓你吃,那我還能來噶?”
“小傻鳥。”
眼瞧着百靈照舊懵懂的眨眨眼呆着,但拓忍笑,幹脆捏起一把米往她嘴巴裡一塞:
“吃,大口吃嘛。人都遭餓傻咯,這點子彎轉不過來噶?”
百靈後知後覺點點頭,乖乖的吃起飯。但拓在一旁看着,叮咛道:“吃慢點,莫噎道,沒得哪個和你搶......還跪着做哪樣,好好坐着吃嘛。”
好嘛,白天的時候橫的不行,硬氣的不行,這會功夫,眼睛裡隻有飯,哪還顧得上他說啥。但拓伸手扯她,百靈埋着頭光顧着狼吞虎咽,一副遭了饑荒的樣,順勢坐在地上,任人擺布,哪樣都好,别把飯拿走就行。
但拓哂笑,就這樣看着她吃。達班雖說常在動蕩中,但百靈沒吃過什麼苦。那一頭長發和細滑的皮膚就是最好的證據,也是他心裡最大的驕傲。瞧瞧,這是他親手帶大的,水靈靈的娃娃。養的這樣好,看的人心裡歡喜。
在動亂不堪的三邊坡,他養的人,愣是油皮沒破過,更不用提挨餓。但拓神遊回來,看到百靈滿臉幸福的啃着烤魚,腮幫子鼓鼓,心想,确實,對她來說,餓着一天,可已經夠受的了。
餓一餓就這樣了,還想留在三邊坡呢……
“百靈。”但拓盤腿坐着,微弓着身子,歪頭看向吃的差不多的百靈,“哥真心的問你,不是要跟你急。”
“你咋個就不願意在中國待?”
“中國,哪樣不好嘛。為哪樣不願意剋?”
百靈聞言,正在咀嚼的嘴巴停了一停,沉默的看了眼她拓子哥,看到她哥确實是滿眼真誠,好好的想要和她談談。于是繼續沉默着,靜靜放下了手裡的魚骨,好好的咽完了最後一口飯,才艱難的緩緩開口。
“中國......好。”百靈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苦澀的笑笑,”特别好,人好,地方好,吃得也多。”
月光照進來,投在地闆上,皎白一片銀光,鋪灑在百靈緞子一樣的長發上。但拓挪不開眼睛,目不轉睛盯着,伸手捋了捋,繼續的問道:
“當初在那上學,不是上的挺好噶?嗯?猜叔花了心思和功夫送你去那念大學,不就是想讓你能留在那噶。”
百靈一想起來當時送她出去讀書的事,就直皺眉:
“哥你還好意思說......我當時小,哪樣都不懂,姐夫哄我,你也哄我,細狗、小柴刀,連着梭溫哥都急得快會說話了,所有人都勸我:去嘛,中國好。我說我不要,我想家,你們都說:哎呦,中國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去了哪裡顧得上想家。”
“你到時候,莫忘掉哥哥們,就算有良心了噶!”
當時但拓是這樣笑着,拍着她腦袋哄她的。
十八歲,還懵懂的年紀,百靈讓家裡半哄半騙的,就到了中國讀書了。
一開始确實像他們說的,中國好極了。繁華的街道,夜市的小吃,分明的四季,讓百靈一時間樂不思蜀。米線好吃,烤乳扇也香,石屏豆腐滑嫩爽口。中國人眼裡吃飯最大,她同寝的室友同學總愛招呼她吃飯,她們跟她說,吃嘛,吃飽不想家。
想家?好像真像姐夫說的,不想的。在中國,很快樂。隻是百靈快樂的時候,經常性一回頭就想喊:拓子哥快來看。回過了頭,那個最好陪她出來,站在她身後,憨厚笑着看着她的人卻不在。百靈滞在原地,原本燦爛的笑容緩緩的從臉上滑下去了。
達班的大家總覺得,她單純,好滿足的很。有吃有喝有玩,多好,又開心,又不用再和他們一起,過打打殺殺的日子。百靈站在喧鬧的夜市街頭,街巷的燈火通明,幾乎照亮半片天,人來人往,說說笑笑。百靈卻隻覺得,隻有她一個人在這,沒有意思。
擺攤的老闆見她發太久呆,問她到底要什麼。百靈回過頭,随手摸起兩個手繩,草草付了賬,走開了。
也還好,其實倒也還好。再怎麼說,在中國的生活條件,都是比在三邊坡好的。實在沒有必要顧影自憐,無病呻吟,百靈不是那樣的性子。她照例笑哈哈的,不管笑的有幾分真心,總歸笑就罷了。她和自己較上了勁,總覺得不笑就是輸了,她一貫如此好勝要強的。雖然心裡總有一個聲音悄悄的說:你那麼厲害,你倒是給家裡打個電話啊?
百靈遲遲沒打。
小靈通是她走的時候給她配的最新款,她挑了一圈挑了最喜歡的顔色,當時寶貝的很,現在卻遭冷落,幾乎沒派上過用場。來了中國頭一回響起來,竟是但拓打來的。
“阿妹你在哪噶?哥來看你咯。”
所有的情緒,不服輸,逞能,都在聽到但拓聲音的時候,如山洪暴發一般滾滾而來,最後化成哽咽,嗚嗚的在眼淚裡釋放。
“哥,我好想你,好想達班。”
這話又和當年的重合了。但拓突然回想起,當年站在雲南的街上,百靈見到他,抱着他哇哇大哭,哭的他心疼,但還是揚着笑抱着她在懷裡拍着後背哄,喔唷,大姑娘了嘛,怎麼還哭的發大水一樣,有沒有點出息的噶?
至今想起來,但拓也是不好受。但在三邊坡,讓人不好受的事太多,他隻能苦澀笑笑,開解百靈:“想我算麼子事噶,你想哥,就給哥打電話嘛,哥一腳油就過去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想見還能見不到的噶......”
“那不一樣!”百靈突然急起來,和他争辯,“我不要那種見你一面就要和你分開的日子......那樣還不如不見,見完比見之前還難過,心裡揪着疼。”
“我又不是小娃了,哥你莫得再想騙我了!”百靈瞪着眼,看見但拓還想再勸,一句話把他噎閉嘴了。他不死心,欲言又止還想說點啥,百靈作勢要和他惱,他隻能舉手投降:“好好,不說不說。”
百靈默默縮回去,把自己團成一團,蜷起來,過了半晌,悶悶的開口:
“我曉得,你們是為我好。我也曉得,我在這,等于是你們的軟肋,會給你們添麻煩。”
“中國特别好,哥。中國繁華、美麗、安全,不會餓死人。我到了中國才知道,春天是什麼樣的,女孩子白天可以穿着吊帶上街,天黑了還可以在外面耍。”
“可是,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