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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從麻盆來到達班寨子裡找猜叔報帳的時候,正碰見百靈窩在他小幾前,和他弈棋。棋局一眼分明,黑子占了大半棋盤,百靈所執白子毫無還手之力,隻能苟延殘喘。她緊張兮兮,舉棋不定,看着盤上局勢,抓耳撓腮,想不出破局之計。
她小心翼翼的捏着棋,要落子前試探般的偷偷瞄了眼猜叔的神色。工于心計的老手隻不鹹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嘴邊噙着抹若有若無的笑,眼底裡略帶深意的玩味似乎在點評她這一步走的如何,又似乎隻不過是心情不錯罷了。他悠哉悠哉的低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偶爾擡眼才看百靈一眼,從不催促她落子,任她如何糾結掙紮,他都頗有耐心的等着她落定。
一旁的香爐裡,煙霧袅袅,安神定心的檀香萦繞。此刻天晴,歲月靜好,無事煩擾。
良久百靈一閉眼一橫心,總算是走了一步棋。擺弄棋子的猜叔看了一眼,随即輕巧一步,毫不留情的一口氣吃掉她好幾個子。看的百靈直心痛,急的嗷嗷叫着開始耍無賴:
“啊啊!不行!不行!哎呦,讓我一棋嘛……你讓我一個子嘛……”
“落子無悔啊,小姐。”猜叔好整以暇,不緊不慢的撤掉了棄子,看她急得要命,笑的更加愉悅,“悔棋可非君子之道啊。”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女子。”百靈見耍賴沒得逞,氣哼哼的抱臂一坐,瞧見油燈在門口等着,眼睛滴溜溜一轉,果斷放棄了棋局,靈巧的跳起身:
“不跟你玩啦!沒意思!工作吧你!”
“那可就算你輸了哦。”
“我才沒有——”
她哒哒跑過門口,燦爛的和油燈笑一笑,叫了哥聲,打了個招呼,随即又想起什麼,沖屋裡喊着:
“我去大曲林啦!和拓子哥說過咯,他晚上進完貨接我回!”
說罷,她蹬起鞋,一陣風一樣的跑沒影了。
猜叔應了一聲,看着她跑去的背影,直到百靈身影消失在視野裡才扭過頭,倒了杯茶,無奈的笑了笑,招呼油燈坐下。
“養了個野丫頭呀……”他搖搖頭,似是發愁,嘴角卻始終挂有淺笑,“以後不知誰能收得了她哦!”
油燈聞言笑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壯着膽,試探性的開了口:
“猜叔......百靈的事,你當真要答應象龍商會嗎?”
猜叔并沒有太大反應,隻是接着查看帳本,仿佛沒有聽見油燈再說什麼。油燈咬咬牙,最後還是選擇把話挑明:
“達班上下都是默認了的......但拓和百靈的事。現在這個樣子.......”
“油燈啊。”猜叔終于從賬目上擡起眼,不緊不慢的看着他,笑了一下,“你說一把火,我想讓它着,它偏生不起來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啊?”
油燈不明就裡,對着猜叔似笑非笑的神情,說不上話,鬧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猜叔似乎也沒指着他能懂,低頭又去看賬,出其不意的說:
“我早就已經回絕咗陳會長。”(我早就已經回絕了陳會長了。)
“啊?!”油燈再一次震驚,聽到這話下意識環繞四周,随後不可置信的湊近猜叔,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那他們咋個說嘛?”
“能怎麼說?生意都談成了,闆上釘釘的事。婚姻嫁娶,講的是你情我願。錦上添花最好,誰也不想反目成仇。”猜叔哼笑一聲,不以為意,“我們不願意嫁人,他們還能上我這來搶不成?”
“況且這種事情,也要看誠意的嘛。他們倒好哦,說着要娶我們的人,隻派吳海山來打個先鋒。做咩?”猜叔說着,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啜了一口。
“沒拿到台面上說的事,那就哪說哪了最好。不傷和氣。反正嘛,生意為大。”
油燈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卻還是疑惑不解:
“那既然是早就了了的事......為哪樣不直接說明了呢?現在這,大家都急的很嘛……”
猜叔聞言反笑。他合上了賬本,交給油燈,站起身,走到屋外,負手眺望,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我講過咗呀……火唔夠強,應該點呀?”(我說過了呀……火不夠旺,該怎麼辦?)
“扔一把柴,借一把風。讓它徹底的燒起來。”
百靈下山去大曲林是有正事,也是難得有了猜叔允許,光明正大而非偷偷摸摸的溜出門。當然,猜叔是允準她出來和人談正經事,可沒同意她往劉金翠的歌廳跑。但這對百靈來說不在話下——我沒提你沒問,沒有明說不許,那就是能去。
“喲,我說是哪個。”劉金翠踩着高跟鞋迎門,見到百靈,熱情的張開手,一把勾住她,“百靈妹妹貴腳踏賤地,今兒終于想起來姐姐這裡耍了噻?”
“哪樣話嘛。”百靈笑嘻嘻,反手摟住她,反倒打趣兒,“我到你這來可講不清楚,你手下人回頭鬧不清,這妞兒是來耍了還是來找工作的噶?”
兩人四目相視,哈哈大笑,勾肩搭背的往歌廳裡去。
劉金翠還在阿明手下的時候就和百靈有了交情,不為别的,隻沖着意氣相投,彼此惺惺相惜。兩個人身份天差地别,交情倒匪淺。劉金翠另立門戶起就一直招呼她來玩,偏巧那時碰上達班事端繁多,于是這些時日了,才給百靈摸到機會來慶賀。
猜叔雖說日常裡對百靈的性子多有縱容,一些出格小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要緊事上管的嚴,她也是難得能跑來金翠歌廳“放肆”一下。但她的放肆其實也不過就是些小打小鬧,和劉金翠芝芝敏說些胡話,唱唱歌,打兩圈麻将,撐天喝點酒——還不敢喝多,晚晌但拓要來接她回去。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她又不具備花花公子胡鬧的硬件設施,她頂多隻能這樣小小的和朋友熱鬧一下。
金翠歌廳才剛開業不久,劉金翠也是勉強占住地盤立穩腳跟,她又還有個邊境新娘的業務,事情不少,和百靈熱熱鬧鬧耍了一會兒就被叫走,隻得囑咐百靈自己好吃好喝的玩着,别客氣。百靈呢,本也沒打算久留。她可還和但拓說好了等他忙完一起回達班,她可還得估摸着時間跑回碰面的地方,省的但拓曉得她往歌廳跑又念叨個沒完。她自娛自樂唱了會兒歌,扯着芝芝敏說會兒話,也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芝芝敏笑着送她,兩人穿過走廊,結果聽到某間包廂裡傳來下流的起哄聲和哭鬧聲。百靈愣了一下,下意識停住去張望。芝芝敏面露一絲尴尬,笑着要拉她走:
“這種事,難免的......你回剋就是,我去處理。”
然而兩人還未走開,包房的門竟被一把拉開,來人好巧不巧——正是毛攀。
完了。芝芝敏面色一變,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心裡直叫救命。
“喲,這不是我們百靈妹妹嘛。”毛攀瞧見她,眼裡流露出一種詭異的興奮,晃蕩兩步上前,湊近百靈,變态一般的笑起來:
“怎麼,玩欲拒還迎,特地來這找我?”
“進來玩玩啊?”
“我跟你有什麼好玩兒的。”百靈沒從他的話裡聽出端倪,厭惡的摔開毛攀伸過來的手,後撤兩步,作勢要走。然而腿還沒邁出去,包房裡一個女孩衣衫不整哭着跑了出來:
“芝芝敏!救我!救我!”
那女孩踉踉跄跄光腳跑出來,也沒看清人,徑直撞到了百靈懷裡。百靈下意識把人抱住,本來是要松手不管的,可一看包房裡出來幾個大漢就要搶人,也顧不得自己此刻自身難保,立馬把人護到了身後,橫眉怒目,沖着那幾人吼着:
“幹什麼呢?!有沒有點規矩了!”
“規矩?”毛攀冷笑一聲,悠悠從人後走出來,不屑的嗤笑着,“什麼規矩?道上的規矩?得了吧你。”
他看着一身正氣護着那個陪酒女的百靈,好像是看到了什麼特别好笑的東西。随即他看似輕蔑的笑就收了起來,俯視着她,一字一句的警告着她:
“說要娶你,你不識擡舉就算了。真以為自己高貴嗎?”
“本地佬養的小扁毛畜生。”
他呲着牙,瞪大了眼睛,朝百靈露出一個危險的笑,成功的看到她臉色白了幾分,作勢擋着的手也不再那麼強硬。毛攀得逞的挺直身子,懶洋洋的居高臨下,睨着她:
“少管閑事。要麼,她跟我回去,陪我們接着玩兒。要麼,你替她。”
眼見百靈猶豫,她身後的女生慌亂的抓住她,扭頭又找芝芝敏呼救。芝芝敏愛莫能助,一時半會兒插不上一句話。毛攀不耐煩的伸手就要抓她,卻猛地被百靈打開了手:
“滾開!”
她瞪眼,不服輸的挺直背,手指着一群要圍上來的壯漢,環顧四周,咬了咬牙:
“一群人欺負她一個算什麼本事。毛攀,你有種讓你的狗腿子都滾,老娘一對一的跟你玩!”
大曲林的夜晚一貫是熱鬧又不太平的,各種角落裡總在發生着沖突火拼,又何況是歌舞廳這種灰色地帶。那天金翠歌廳門口橫沖直撞駛來一輛皮卡,幾乎攆進歌廳裡。但拓黑着臉摔了車門闖了進去,沒過幾分鐘歌廳裡傳來兩聲槍響,一陣尖叫喧鬧。随後他拉着踉跄的百靈飛快跑出來,皮卡再度旋風般碾過鬧市街頭,狠狠甩下後面追趕的人和子彈,消失在夜色之中。
百靈無力的癱在副駕,眼瞧但拓臉色鐵青怒氣暴漲,卻無心理睬。他這會兒像個發怒的暴君,對着油門猛刹猛踩,方向盤轉的飛起。可偏偏又一言不發,隻是咬緊後槽牙的開車,甚至連眼神都不肯分給百靈一點。百靈歎氣,自知理虧,幹脆也保持着沉默。奈何路段颠簸,酒勁上頭,但拓車又開的粗魯,她實在忍不住,終于先打破了沉默:
“你開慢點......”百靈掩着嘴,面如菜色,有氣無力,“我好難受.....”
但拓照舊面色冷峻,看都不看百靈一眼。隻是冷着臉,不再把氣撒在油門上,放緩了車速。百靈無奈的歎了口氣,頭一仰,閉上眼,自暴自棄靠着車窗,任随事态發展。
“......哥。”良久,車快開回達班,沉默一路的百靈才再度猶豫開口: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姐夫。”
但拓冷冷嗤笑一聲,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