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炭,夾雲母片,置香。
一股暖香緩緩散開,溫潤着長生殿。
嬌美的宮女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捧着香爐上前。
姜姮嫌鬥場雜亂,又疑身上沾了黃沙,回宮沐浴後,嗅着香,才想起了從宮外帶回的奴。
最後,他被關回籠中時,投來的那眼着實有趣,那是怎樣的一眼呢?
她細細地回味着,忽而問:“今日的引夢,是誰制的?”
長生殿内日日點引夢。
姜姮雖不愛調香,卻也能辨出今日的香與往日不同。
方才那宮女忙上前,答:“回殿下,是奴。”
“那味白梅用盡了,奴去新取了些,又按着長史姑姑留下的方子新置了香。”
這小宮女是新來不久的。
許多事不懂,但做事勤快,因此,即使她剛被分來不久,卻照常有人肯替她求情。
見姜姮不語,立刻有資曆深的宮女明罵暗護地說了一嘴。
“小妮子不懂事,殿下宮内存的白梅,是代地所産的高山白梅,專供長生殿一處,哪是随随便便的貨物能比的?”
小宮女明白自己做錯了事,立刻跪地:“殿下,奴知錯了。”
沒求饒,沒請她寬恕。
姜姮有一下沒一下地掀着香爐蓋子,紅玉髓制的香爐蓋子和那雙用鳳仙花新染的紅指甲正相襯。
玉石相擊,聲響清脆。
剛剛還開口求情的宮女也利落跪下。
周圍侍奉的,也波浪似的跪了一地。
良久寂靜。
從偏殿趕回來的大宮女連珠看到這一幕,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
她連連笑着回到了姜姮身邊:“殿下,已經派底下的小太監,替安置在偏殿那人收拾過了。”
姜姮仍未語,一雙美眸,眼尾長而翹,正是不怒自威,天生尊貴。
連珠佯裝怒,指着下頭二人,就問:“你們怎麼伺候的?小心把你們打發到永巷去!”
那二人不敢不如實答。
連珠明白了來龍去脈,轉頭笑言:“殿下放心。宮中的代地白梅用盡了,可宮外還有。那群商人走南闖北的,什麼香料他們都能弄來。”
“當真?”姜姮輕問。
“自然是真的,殿下,連珠可從未哄過你。”
連珠是姜姮奶姐妹,自幼便跟在她身邊伺候,為人最實在。
姜姮點點頭:“那盡快,隻差一味,這引夢就大不如前了。”
連珠應:“殿下放心,隻需一日,明日的香由我來調制,若是殿下不滿意,盡管責罰。”
姜姮嗔道:“本宮不舍得責罰你。到時候,頂多問責那些無用的商人。”
姜姮又挪開視線,去看塌下倆人:“你們還跪着做什麼?”
眉眼含笑,語氣輕松。
她又道,“别讓本宮拘着你們,隻像往日一般做事就好。”
小宮人們四散開,或點茶裁衣,或練琴鳴笛,或真或假的笑聲此起彼伏。
昭華公主的長生殿便是如此。
雕梁畫棟,金玉滿屋,還有一群妙齡女郎嬌聲軟語陪着玩樂,風風雨雨被隔絕在外頭,神仙真人所居的仙宮,莫過如此。
姜姮嘴角又有了笑。
她向連珠道:“本宮去瞧瞧他,不用人跟着。”
一襲紅衣拖曳在白玉地上,姜姮步伐輕盈。
連珠招呼來一人,囑咐道:“我記得小倉庫裡頭還有半盒白梅幹,去清理掉,再吩咐人去宮外采買。”
“連珠姐姐,要這麼麻煩嗎……”那人不解。
連珠笑答:“去做吧,今日殿下心情不佳,更該小心伺候着”
“對了,剛剛那犯事的兩人先撥到殿外去……罷了,我親自去說。”
那人連聲應答,趕緊照做。
長生殿内一派井然有序。
連珠笑着應了好幾人都問号,又上前,取起了紅腦髓的香爐,打算去倒掉。
就在香氣撲鼻的瞬間,連珠恍惚。
方才就覺得偏殿這人眼熟,原來是像他。
怪不得。
明明什麼都有了,偏偏那人是肖想。
這讓姜姮怎麼能輕易放下呢?
連珠想起往事,手一顫,差點翻了香爐。
幸而四周無人,也未被人瞧見她的失态。
四年過去了。
宮裡的人死的死,換的換,沒幾人還記得往日的糾葛。
求而不得的悲怨也同這引夢香一樣,融入了長生殿内每一處,如空氣一般。
隻要不提、不改,就不會被注意。
偏殿内昏暗無光。
一抹紅色随着月光流入了殿内。
罪奴阿辛隻着純白中衣,散着發,蜷縮在冰涼的地闆上,雙眼閉着,像是昏睡。
姜姮執着蓮花燭台,在跳躍的微黃燭光中,她細細地端詳着。
燭台以分毫之距被挪動着,暖光由上至下拂照着,英氣逼人的眉眼由暗色遮去,僅留了小半張面龐。
如此一來,才是最像的模樣。
姜姮滿意。
“噼啪”,一聲燭爆,燈火搖曳,人影變幻,又有幾下鎖鍊拖拽聲猛烈巨響。
一道金光晃着眼,向她逼來。
千鈞一發之際,姜姮腦中一片空白,隻身子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那閃來的金光。
“啪嗒”,與此同時,手中的燭台重重掉落在地。
罪奴阿辛的右手被鎖鍊狠狠拽住,膝蓋撐住身子,半身挺起,獸的姿态。
可一頭獸,隻要四肢和脖頸都被繩索束縛住了,那就傷不到人,做困獸之争罷了。
姜姮定神,後知後覺了幾分被驚吓到的怒氣,鍛錦的靴子立刻踩上了他的消瘦背脊。
碾壓、打轉。
辛之聿強撐着,整個人搖搖晃晃,姜姮加重力道,他終是沒撐住,身子重重墜下,骨頭隔着一層皮磨在地闆上。
“殿下!”外頭的是侍者聽聞了裡頭的動靜,高聲喊。
“無妨,外頭候着。”姜姮出聲,制止他們進入。
“這是我賜給你的金簪?”姜姮将他十指順開,掏出了裡頭被緊緊握住的簪子。
“也是,不是本宮所賜,他們怎麼會容許你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