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這一問,刁鑽但有趣。
辛之聿愣了片刻。
緊接着,他半眯着眼,認真回憶。
這一年半載内死了太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好的,壞的,男的,女的,各種各樣的人以亂七八糟的死法,沒了一堆。
但流出來的血,都是一樣的顔色。
有點暗,很腥,挺髒的。
沒什麼特殊。
但辛之聿記得那場火。
屠盡張家滿門後,他手下兵卒放了一把火。
烈火從前門燒到了後院,整整三天三日,燃到最後,也就還在吞噬那所剩無幾的殘垣斷壁。
北疆的雪厚且沉,平日看,是灰蒙蒙的一團。
但那日,在沖天火光中,雪映着星星點點的亮,再瞧去,忽有幾分澄淨。
火、雪、他手中的劍。
辛之聿隻記得這些了。
姜姮擡手,金絲紋紅鍛衫,袖中有清香徐來。
答案顯而易見。
“自然是殿下。”辛之聿别開眼。
說得心不甘情不願,連奉承話都不會。
姜姮挑眉笑:“我就當你是真心實意。”
外頭衛兵已整修完畢,行隊又行駛向前。
帝王之女,爵同諸侯王,出則駕四。
可縱有驷馬齊驅,這鳳車也搖搖晃晃,坐得姜姮暈頭轉向,隻欲倒在一旁,長倚不起。
她在軟榻上靠了會。
車内靜極,靜到隻能聽見車轱辘滾在碎泥塊上的聲響,燥得人腦袋更暈。
她倦聲問:“你怎不語?這張浮與你,也有深仇大恨呢。”
辛之聿瞥她,原不願理,但見那雙漂亮眸子正半睜半阖地望着他,便皮笑肉不笑。
“長安城中,誰不恨我?”
恨他,是忠君報國。
報國難,恨他易。
既然如此,自然要恨他。
姜姮被逗樂,雙臂攏着絲織蓮花枕,将半邊臉埋進去,低低地笑出聲。
“是啊,孫玮、張浮……人人都恨你……不對,有本宮愛你,那些人又算什麼?來日方長。”
她将那個字說得輕而易舉。
辛之聿不願接話。
姜姮正難受着,自然也不會在意他。
春蠶絲本是柔且軟的,可在層層疊起做成枕形,又往裡頭塞了驅邪散暑的草藥後,便失了原先的輕盈。
她雙臂紅了一片,身子半邊透着酸麻。
姜姮蹙着眉,眼見要發脾氣,雙眸一轉,目光便落到了一旁的辛之聿身上。
“手拿開……讓本宮靠靠……”
她說着,身子自然而然地倚上了他。
那雙軟弱無骨的雙手就搭在他肩上。
她的呼吸打在胸膛上,仿佛乍暖還寒時的一縷風。
又癢又奇怪。
辛之聿深呼吸,忍住跳起躲開的沖動,反複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在北疆随手可抓來的狐狸崽子,也不是那群王八羔子打着為他慶功的名頭叫來的樂妓。
她任性,她自以為是,她是個唱念做打都樣樣精通的騙子。
但她是大周的公主。
昭華的名号。
連北疆諸人都知曉。
辛之聿擡起了頭,讓下巴離姜姮那頭金貴的發遠些。
他努力回想着史書中,諸如越王勾踐卧薪嘗膽之類的故事。
然後,他将身子挪開了一點。
“别動。”
姜姮還閉着眼,眉心微蹙,顯然還未從不适中脫離。
她呢喃般道,“真該把你的手腳都綁住,這樣就不會再亂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