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辛。
辛,是他的姓氏。
這個稱謂,是合乎常理的。
但孫玮忘不掉,那烈日黃沙中,迎風飛揚的黑底旌旗。
三軍随帥旗行,旗折戰敗,旗在人在,不是老兵不能扛旗。
可總有資曆最淺的小将總會嬉皮笑臉上前,伸手去讨。
問他原因。
小将揮杆,旗幟随風舞。
血色的“辛”字,是他姓氏,是他祖輩的光輝歲月,是他此生的來日方長。
是公主對他的“愛稱”。
孫玮此刻的恍惚,被姜姮盡收眼底。
不止是他,人人見她親近辛之聿,就有心思浮現。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眼。
昭華公主這個身份所帶來的權勢和安穩,太過誘人。
縣令不肯放棄“上上策”,想借辛之聿做最後一次努力。
“這位……”
但開頭就遇了難,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辛之聿。
縣令急中生智,想着言多必失,便不再言語,而是直直跪下。
他這一跪,剩餘的青陽縣百姓也跟着跪下。
跪,有時是謙卑姿态。
有時,便是逼人意味了。
怎麼能這麼像呢?
姜姮沒去過北疆,但見這一幕,似乎也親臨了小河村。
小河村百姓也曾跪辛之聿。
聽說,那小河村和辛家軍軍營離得極近,是隔河相望。
軍營中的男人守紀嚴明,村中村民熱情好客。
農時,得閑的兵們解甲歸田,幫村人耕種。
豐收,喜笑顔開的村人送去瓜果,給他們解饞。
小河村百姓是父老鄉親。
所以,當父老鄉親跪滿一地,為求他,舉兵反周。
辛之聿動搖了。
他知道,皇帝忌憚辛家軍已久。
他也知道,自古位高權重的武将,少有善終的。
眼下見村民三言兩語,他以為是民心所向。
于是,辛之聿勸說了父親,起兵謀逆。
辛帥猶豫許久,終于被獨子說服。
謀逆第一步,先除去地方太守,以将北疆牢牢掌握在手中。
世家大族内腌臜事不會少,隻要稍留心,就能尋見不少證據。
占地驅農,欺男霸女……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都是死罪。
于是,張家理所當然的被滅。
第二步,廣積糧,勤調兵。
北疆一年五月冬,屯糧過冬是必須,辛家軍防禦外敵,調兵是常事。
動靜很小,城中其他豪族并未察覺,還一個勁在哀悼張家。
但再小的動靜,也瞞不過隻有一河相隔的村人。
那日,有村人請他過河,說備了佳釀,還斬了雞,邀他過佳節。
辛之聿興然而往。
他還未入茅屋,先見鐵光二道,就映着雪色,落在他眼中,是略深的顔色。
他疑心是自己看錯,繼續往前。
一入門,兩把利刀向他砍來。
身經百戰的身子率先行動,拔劍、殺敵、收劍。
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倒下,旁邊掉着兩把磨利的刀,是殺豬用的。
辛之聿後知後覺,去認二人長相。
都是村中能幹的小夥,還曾同他說過,如果不是家裡農活中,就和他一起去疆外,殺蠻族。
是要殺他。
不是請他喝酒吃肉啊……
辛之聿愣神,回頭,卻是一張張混雜着恐懼和難堪的面孔。
小河村村民怕辛家軍起兵謀反牽連自身,妄圖先殺他,再告發,将功抵過。
他們理由如此充沛。
他們言語如此真摯。
和當日,勸他謀反稱王時,是一模一樣的一張張親近面龐。
是如此的。
人言能将他輕飄飄地捧到天上去。
可當他搖搖欲墜了,卻無人伸手接他,還想着逃遠些,省得砸到自己。
辛之聿又氣又恨。
卻分不清心裡頭是恨多,還是氣多。
但小河村村民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
覆水難收的道理,即使是不識字的農人,也清楚。
何況,都已經動刀子,死了人了。
一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辛小将軍,将劍鋒指向了小河村村民,就像對待敵人。
他忘記了,他過往的敵人有兵有馬,和他一樣,是殺過人的。
而眼前的村民,都是普通百姓。
等他回過神時,一半人死在他劍下,還有一半人被推倒,被踩踏,也死了。
白茫茫的雪。
冒着熱氣的血。
天地被殺得泾渭分明,隻辛之聿握着手中劍,形單影隻地立在原地。
姜姮揉弄着那隻手,指縫、指尖、指側,她都細細地探索着。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手,密密麻麻的繭子布在上頭,掌心有一道硬硬的疤痕,是月亮的形狀。
同樣是殺人。
一些人的手,嬌嫩白皙又金貴,隻需握筆落字,就能取天下人的命。
怎麼想,都比辛之聿辛辛苦苦拿劍砍人好。
她該好好養養他這雙粗糙的爪子的。
姜姮出神。
視線不經意又落到孫玮脖子一側的傷。
她忽的想起,自己曾說過,要讓二人好好談談,眼下便是極好的時機了。
姜姮笑着叫孫玮上前來:“郎中令當時為父皇所出的計謀是極好的,今日難得得閑,不如你再同我們說說?”
孫玮安靜。
姜姮慢條斯理:“你對阿辛有愧,一心求死。這個傻子也是,隻做困獸之争。”
“既然如此,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明白了來龍去脈,解開了心結,也能兩全其美。”
孫玮緊緊握住了劍,可明眼人都能瞧見,那包裹在軀殼外的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此時消失了。
隻剩下脆弱的身軀和跳動的心髒。
但他仍然不說話。
姜姮不耐煩,索性自己說。
她鋪叙了不少,正要提到重點時,孫玮開口:“我曾數次去往小河村。”
“鼓動辛家軍造反,殺你自保,二事背後,皆由我造勢”
他語氣沉沉,聲音清晰。
“辛硯,我對不住你,但我不悔。”
辛之聿沒有反應。
姜姮懶懶擡頭,讓孫玮退至一旁,不忘提醒:“你若要以死明志,等回長安後。”
縣令一等人早已聽愣,生怕下一刻,自己也成刀下亡魂,縮身在一旁,不敢出聲。
“原來,你都知道。”
姜姮擡頭,恰好望見他那雙靜靜的眸子。
“你一開始就知道,所謂公道,是不存在的。”
姜姮笑了笑,是默認。
天下為公,正确為道。
辛之聿不過一個亂臣賊子。
他哪來的公道?
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他敗了,簡單而明确。
“無妨的,你不過是謀逆,我又不在意你那些瑣碎往事。”姜姮道。
不是的,不是。
辛之聿深深閉上眼。
戰友、長輩、親族、父母……還有無數或無辜或不無辜的陌生人。
姜姮還在繼續:“你莫要想東想西,就讓往事随風而逝,你與我,天長地久。從此,無人會再提往事。”
“人都要向前看的,無論是你,還是我。”
是如此嗎?
是如此吧。
“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
野心會消散。
思念會褪色。
愛恨都漸漸模糊了。
“但你可以抓住我。”
姜姮輕輕抓住他的手腕,撫上了自己的臉。
辛之聿緩緩睜眼,見到了那雙含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