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半月,她并未收到建章殿的信件。
這不像是阿蠻。
他向來黏她。
“太子殿下……因當街縱馬,被罰禁足一月。”
姜姮一愣:“縱馬?”
“嗯。”宮人小心翼翼。
姜姮笑得花枝亂顫。
這幾位宮人未陪她去青陽縣,自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卻也陪着她笑。
姜姮笑了許久,才停歇,接着又追問了一些細梢末節的事。
昭華公主與太子一母所出,即使長生殿不去打聽,也會有不少人前仆後繼地過來,再将這些事主動告之。
清楚來龍去脈後,姜姮确定,不過是又一樁被借題發揮的小事。
這樣的小事從來不少見,每月都要上演一次。
先是有無名小卒上書告狀,再是她去求情,最後永遠是皇帝心軟,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如此循環。
姜姮早已經煩了。
但總有人樂此不疲。
眼見指尖都被泡白了,姜姮頗為不舍地離開了暖湯,又由宮人扶着,躺到一旁貴妃椅上。
連珠就是在此時走入的。
她接過了琉璃罐子,用紫竹闆挑出不多不少的一點芙蓉玉膏,緩緩在手心抹開,輕輕塗抹在姜姮背上。
“殿下此行,可算順利?”
“順利,但累得慌。”
姜姮想了一圈,又笑着掀起眼,像隻嬌生慣養的貓兒。
“連珠……你不知道,阿辛有多有趣。”
連珠聽着,手上動作一滞。
姜姮敏銳發覺:“怎麼了?”
連珠道:“就在剛剛,他被崇德殿的人,領去了。”
崇德殿外,陰雲密布,天色沉沉。
姜姮靜靜立在石階上,是鮮亮的一抹紅。
陸喜從殿内出來,歎息道:“小殿下,請進吧。”
“嗯。”姜姮點頭。
皇帝還在伏案批閱奏章。
宮人小心翼翼上前,新點了三支蠟燭。
殿内極靜,隻能聞見燭火爆裂。
“你去見過太後了?”皇帝問。
宮中事,事無大小,皆瞞不過這宮殿、這天下唯一的主人。
姜姮掠過一眼,一旁研磨的小太監退開,她平靜上前:“嗯,老娘娘未見我。”
“昭華至孝。”皇帝未擡頭,隻一目十行,又落朱批。
“父皇是取笑我。”姜姮答。
皇帝又問:“紀家那孩子,現在在何處?”
他問的是紀含笑。
姜姮垂眼:“在長生殿與我作伴。”
皇帝道:“讓她陪你玩樂也好。”
“父皇明鑒,女兒可不是為了玩鬧,隻是想着,老娘娘見了她,心情會好些,說不定身子也會轉好。”姜姮作憨态嬌俏樣。
說來好笑,雖說皇帝與紀太後早已撕破臉,但對着天下人和一雙兒女,他還是維持孝子模樣。
見她一副急着分辨的模樣,皇帝總算擡了頭:“朕自然知道,朕的玉嬌兒,心最善。”
這話實在假,但父女二人都不心虛。
一人認真說着,一人坦蕩受着。
可皇帝是欲抑先揚。
他又問:“既是如此,為何公主會眼睜睜見着中郎将被傷?而毫不作為?”
皇帝一擡手,兩簇人同時入殿。
張浮被擡了進來。
他衣冠齊全,若不是隻能躺在擔架上,由兩個小太監扛入,倒像是無事人一般。
另一邊,正是辛之聿。
他被除去了外衣,雙手系鐵鍊。
一步一引,走入正殿。
正是罪奴該有的狼狽姿态。
可他背不彎,眼不斜,
烏發淩亂,更襯出一張臉,是精雕玉琢的美好。
姜姮屏息凝神,若無其事将目光從辛之聿面上撤回。
卻聽皇帝開口道:“姜姮,你是為着他那張臉,而留他?倒是金屋藏嬌。”
金屋藏嬌。
重點是個“藏”字。
藏着不叫人瞧,隻有她能細細賞,才是此事樂趣所在。
但辛之聿被人瞧見了。
見到他的,是她的父皇。
姜姮走下階,直直跪下。
身為皇帝長女,姜姮長到這個年紀,這大周朝内,鮮少有人能讓她去跪拜了。
辛之聿眯起了眼。
陸喜看得心驚,忙使眼色,叫宮人去拿墊子,塞到她膝下。
姜姮沒受,就生硬跪在玉質地面上,仿佛感不到絲毫的疼痛。
皇帝面不改色:“為何跪。”
“我想留他。”姜姮直言。
皇帝微涼的視線,由上至下,将辛之聿掃過,最後停在那張漂亮的臉蛋上。
他不言。
姜姮也沉默。
崇德殿中最尊貴的父女二人,陷入了詭異的僵持。
張浮癡癡地望着姜姮的側顔,望久了,脖子酸,一掙紮,渾身是被刀割過一般的痛,心中對她是又怨又恨。
而辛之聿還在一旁站着。
張浮恨恨地望去,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即使啖其肉飲其血,都難洩憤。
“陛下……”
張浮被刺中的是脖頸處,一張口便碎不成聲,他連連咳着,咳出血,句子還不全。
皇帝瞥來一眼,宮人送上來一碗藥,送入他口中。
張浮喝得急,又猛得咳了起來,那一碗藥喝到最後,是褐色混着血色,咳嗽聲卻漸漸連貫。
“陛下,辛硯殺我!”張浮嘶吼出聲。
姜姮淡淡道:“中郎将病糊塗了。”
張浮哀哀:“殿下,你是要包庇他嗎?”
姜姮笑:“怎麼算是包庇呢?”
她的冷漠太過傷人,張浮立刻紅了眼:“殿下,那日……”
他又要說那日。
她接見了他。
他絕境逢生。
姜姮乏味地想,當日就該讓他爛死在大街上。
但張浮毫無自覺,依舊嚷着,那些陳麻爛谷子的話。
姜姮往旁看了眼。
辛之聿安靜立在角落,仿佛無關緊要的人物一般。
但他怎麼會是無關緊要的人呢?
姜姮往前挪了身子,沒骨氣地将席墊拉扯過來,墊在膝下。
又如往常賣乖一般,軟軟地喚了一聲:“父皇。”
卻說——
“阿辛無辜。”
是決心偏袒他。
張浮的目光漸由哀轉為怨,這份怨,不知是對着誰去。
他忍着痛,直起脖子:“陛下!若繼續留辛硯在公主身邊,臣恐殿下走火入魔。”
他将她所作所為,稱之為走火入魔。
這四個字,姜姮不是第一次聽說。
上次這樣罵她的,正是皇帝。
那時,她非要将那人留在身邊,甯願陪他抗旨。
皇帝從宮人處得知後,把她叫到跟前,對她說了自出生以來的第一句重話。
“不知廉恥,走火入魔。”
多了四個字。
皇帝也被勾起了回憶。
正要開口時,姜姮豁然起身。
她就在衆目睽睽和衆人驚愕之中,不緊不慢走上前抓住了硯台一角,狠狠往下擲去。
未用盡的朱紅墨汁劃過一道線。
張浮痛呼出聲。
姜姮手勁不夠大,縱使用了全身的力氣,也還是砸偏了位置,隻砸到他身軀上,又掉在地上,發出接連兩聲重重的響。
緊接着,崇德殿中一片驚慌。
姜姮冷冷道:“你便當我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