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勞倫斯的嘴唇徒勞地蠕動了兩句,“我……”
他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嗎?他的名字,有資格被寫在戴倫家的族譜上嗎?他的生卒年月,會被用金線繡在戴倫家族的挂毯上嗎?他能坐到艾涯的身邊嗎?能夠在百年之後,與艾涯埋在同一片墳地裡嗎?
每一年的四月七日,他都會陪艾涯去墓地,祭奠早已經死去的戴倫家前任家主,但是他隻是站在一旁為艾涯撐傘,表達哀思的隻有艾涯一個人!
他參加了戴倫家族的每一個節日慶典,但聖誕節的時候,勞倫斯隻能在客廳裡挂彩燈,坐在餐廳裡和艾涯吃飯的,是溫特沃斯呀!
現在坐在艾涯身邊,大搖大擺地翹着二郎腿的,和艾涯有着親密舉動的人,是溫特沃斯!
為什麼是溫特沃斯,憑什麼是溫特沃斯呢?
一個擁有藍眼睛的男孩?
一個長得漂亮的年輕男孩,僅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俘獲了艾涯的芳心嗎?
那他這個陪伴在艾涯身邊這麼多年的人算什麼?
五十五年啊!整整五十五年!
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半個世紀的心血,到頭來竟然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得不到嗎?
他從來不求在艾涯身邊得到一個名分啊!
名分有什麼要緊的呢?如果勞倫斯是為了名分,早在三十年前……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帶着艾涯遠走高飛。
什麼責任,什麼霍普,什麼必要的家族繼承人,還有倫科——這個從出生開始,就被勞倫斯視如自出的孩子,他都不在乎,他會全然不在乎呀!
他要的,從來都是艾涯的一顆真心。
可是,現在這顆寶石一樣的真心,被一個小偷偷走了。
他以為溫特沃斯是在井裡撈月亮的猴子!
誰能想到溫特沃斯撈起了一枚真月亮呢?
月亮長了腳,生出了翅膀,頭也不回地跟着溫特沃斯飛走了!
溫特沃斯憑什麼呢?因為他年輕,漂亮?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而已!
他多恨啊!
勞倫斯多希望艾涯能夠否定溫特沃斯的話啊!
你要告訴溫特沃斯!你應該告訴溫特沃斯——我是你的愛人,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為這個家奉獻了大半輩子,是倫科和林客的半個父親!你告訴溫特沃斯,你說呀!
勞倫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艾涯,看向了這位他一直深愛着的女人,這位給予勞倫斯體面的工作、可觀的收入和無限情意的戴倫家家主。
勞倫斯在心中呐喊着,期盼着,渴望着,祈求着,哀悼着,痛哭着。
可他看見了一個冷靜的艾涯,一個嘴角帶着微笑的艾涯,一個眼角餘光看着溫特沃斯的艾涯,一個完全不在乎勞倫斯尴尬處境的艾涯。
勞倫斯最後的一點希望破滅了。
我現在已經垂垂老矣,快要走進生命的墳墓了
可艾涯不在乎。
原來艾涯真的不在乎。
她從沒在乎過我。
艾涯看着勞倫斯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色,心中泛起了不忍,但是她仍然不願意向面前的這位青梅竹馬,表達多一點愛。
因為她不愛,所以給不了愛。
或者說,在溫特沃斯坐在她旁邊的這一刻,她沒辦法愛上别人。
艾涯滿心滿眼裡隻有坐在旁邊的男孩,她自動自覺地将溫特沃斯的面孔,與記憶中的霍普混合起來。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啊!
她不在乎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
她隻是愛着某一種幻想,某一種處境,愛一個能夠與男人躺在床上,徹夜暢談而一點也不無聊的夜晚。
她愛自己散落下來的頭發,愛被窩裡的濕潤而溫暖的芳香,愛第二天大亮的天光。
如果溫特沃斯現在從艾涯的身邊離開的話,那艾涯可能就會回心轉意,她可能就會告訴勞倫斯:不,你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可是溫特沃斯正坐在自己的身邊,吃着剛剛被仆人端上來的提拉米蘇,喝着她最喜歡的大紅袍,她看到男孩的臉上滿意又舒适的神情,隻會想起來,最後在閣樓裡死去的霍普。
她怎麼能夠在現在這一刻,這一個夜晚,愛着勞倫斯呢?
那些濃情蜜意,隻能封存于酒窖裡——在赤霞珠的香氣裡,在被吹滅的風燈裡。
“味道還不錯。”溫特沃斯吃了兩口提拉米蘇,擡起頭,看見了勞倫斯的一張慘白的臉。
勞倫斯真的已經快死了。
但是溫特沃斯絕無手下留情的意思,他從不體諒老人,也對所謂的生死大事不感興趣。
爛命一條罷了。
誰都一樣。
如果說因為人老了、要死了,就要對這個人網開一面,那這件事就太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