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你眼裡,父母應該對孩子不聞不問,什麼也不管,好像我生下你之後,就應該任由你自由長大了。”艾涯說。
“不,我并沒有對你的教育理念做出指責,談不上什麼‘應該’,我隻是在說我的态度。這和你如何對待我毫無關系,我不幹涉你的想法。如果我受到了你的影響,那就是我這個成年人的問題了——我早就不再是毛頭小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哪怕是回到你的立場,你認為,我們是母子,那麼我作為孩子,也不應該站在你的角度——一個母親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不管是在哪一種意義上,我都不必體諒你,理解你,包容你。”倫科說。
“又是一個很超前的理論,而且聽起來你又抓住了我的邏輯漏洞,你一個學藝術的,邏輯關系應該這麼好嗎?”艾涯笑了笑,她有些被逼到邊緣,但是仍然鎮定自若。
“應該。”倫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說不出的嚴肅與認真,對艾涯窮追不舍。
“聽起來,你已經知道了我對你的期待是什麼。”艾涯說。
艾涯在等着倫科給自己判刑,她在等着自己的兒子宣判今天晚上談話的死刑。
她渴望知道,倫科在聽到了自己與勞倫斯的對話後,發現了什麼?有什麼想法?
倫科會變成一個體諒自己的“霍普”嗎?
還是他終于要完全甩開艾涯對他的期待,成為他自己了呢?
“非常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啦,母親。”倫科這個時候,竟然選擇叫艾涯“母親”。
“我從未有任何一個時刻,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你并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充滿着欲望與渴求,期待從孩子身上看到愛情幻影的女人。”倫科說。
艾涯短暫地閉上了眼睛。
倫科輕輕一笑,說:“你希望我成為我的父親第二,第二個霍普,第二個‘希望’。”
“你說,你懷孕,生下我,我和你之間,隻有母子關系,若僅僅如此,事情又何至于走到今天這樣複雜的地步呢?”倫科問道。
“我的親生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從未見過他一面,但是你卻會将對他的愛情,不合時宜地投射到我的身上,作為親情存在着——如你所說的親情,隻有母子關系的親情。”倫科繼續說道。
這句話聽起來很諷刺,因為艾涯打了自己的臉,證明她剛剛說的是謊話。
可是倫科并沒有嘲笑的意思,仿佛他隻是在做一場解剖手術,對取出來的内髒模樣毫不在意。
這讓這場對話得以平穩進行,不至于太過激動,哪怕倫科正在揭艾涯的短,艾涯也覺得沒那麼難以承受。
艾涯對此非常感激,她仍然顧及着肚子裡的孩子。
“你期望我像他一樣——他是一名藝術家,對嗎?就是你在聖誕夜那一天,我陪你在客廳散步時,你說的那位‘真正的藝術家’?”倫科問。
“是的,”艾涯坦蕩地承認了,“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藝術家。”
“溫特沃斯長得很像他嗎?”倫科問。
“嗯?”艾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勞倫斯聽到你說,”倫科吸了一口氣,“說你愛着某個人之後,就暈過去了,在此之前,你們讨論的人是溫特沃斯。”
“客廳裡就挂着霍普的畫像,你看着它,你覺得像嗎?”艾涯問。
“不像,”倫科在腦海裡對比了兩人的面孔,“完全不像,相去甚遠。”
艾涯點頭,說:“對,不太像。”
“可在你心中,溫特沃斯就是霍普了,對嗎?”倫科問。
“也不是,”艾涯搖了搖頭,“理智上,我并沒有在自欺欺人,不過感情上……很難說。”
她對溫特沃斯,是不一樣的,并沒有完全把那個男孩當成霍普的替身。
替身這種東西,隻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幻想,一種把頭埋到沙子裡、水裡的懦夫行徑。
艾涯不會做這樣毫無道理,也沒有必要的事情。
霍普早就死了,她比誰都清楚。
“可我們是一家人,我說的是,你、我,還有霍普,我将對霍普的感情放到你的身上,對你有着父親的期待,這有什麼不對?孩子不就是父母相愛的産物?你的身上,本來就有我們愛情的影子,這個影子難道不能是一種親情嗎?你繼承了我們的長相,我們的血脈在你身上延續了。”艾涯将話題繞了回來。
“的确如此,可我隻想成為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一無所有的流浪者,并不願意繼承你們的姓氏和家族的血脈,所以并不希望你再繼續愛我,也非常慶幸……我的親生父親死得那樣早。”倫科回答道。
艾涯聽到倫科這樣說,心中一痛。
“你之前說——所謂你不必理解、體諒、寬容我,恰恰都是‘家人’應該做到的事情,而且你也是這樣做的,也是在以一個兒子的身份,一個家人的身份來愛着我的,這又怎麼說呢?”艾涯問。
這一回,倫科答不上話,他也被艾涯揭了短。
“你會回到家裡,會主動提出去參加瓦倫的葬禮,會在家庭聚餐上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在困惑的時候來找我傾訴,找我排解苦悶,甚至現在——你說你要離開了,卻又專門來向我辭行,你難道不愛我嗎?”艾涯看着倫科,聲音裡全是嘲弄。
“你說我投射在你身上的感情,是我愛情的一部分,可我對你從沒有産生過和對霍普一樣的感情,我隻是希望你像他,我把這個東西叫做親情,而你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種妄想。”
艾涯的最後一句話,踩在了倫科的雷區邊緣。
他從不允許任何人诋毀他和尼索斯之間的感情,也不允許别人對自己的愛情觀指指點點。
隻是在這一刻,倫科竟然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
因為艾涯沒說錯,倫科的理論邏輯通暢,行為邏輯卻時常自相矛盾。
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有一個家,一個落腳點,一個錨點,一個歸處。
“我……”倫科說不出來,他既說不出愛,也說不出不愛。
他感到煎熬,卻奇異地接受了這一點,并且在這個時刻,短暫地放棄了把這件事想清楚。
他大可以在現在就一走了之,甚至,他剛剛并不應該在聽到勞倫斯倒地的聲音之後就推開門,他應該轉身離開,應該馬上就走。
他早就想這樣做了,但是就連倫科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他并沒有走。
他并沒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