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想起來幾個小時之前,自己還和溫特沃斯躺在床上,說自己已經不渴望、不期待了,結果幾個小時之後的現在,他就從倫科的嘴裡聽到了他對自己的羨慕。
而倫科呢?
倫科原本真的打算一走了之,可勞倫斯一倒下,差不多快咽氣了,他就打開了艾涯書房的門,還叫來了家庭醫生,現在又坐在車裡,正在去醫院看勞倫斯的路上了!
“沒爹沒媽多好啊,林客,多好啊。”倫科笑得接近瘋狂。
他知道自己身陷囹圄,發出了認命的大笑聲,激烈的豪情與悲壯的痛苦同時在倫科的心底迸發了,火山灰遮天蔽日。
“你當初居然願意跟艾涯回家,我的天哪,要是我,”倫科把自己的腳放了下來,雙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要是我的話,我要是個孤兒,那就太好了,我要是知道這一切——讓我回到過去!我絕不會跟着艾涯走的。有家人真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林客。”
林客笑得停不下來,他真是沒想到,竟然還能有這樣的一天,他們這兩個名義上的兄弟,居然坐在一輛清晨開往醫院的車上,羨慕着彼此的命運。
他們都覺得對方的命好極了,好得不能再好了,非常渴望着自己能變成對方。
“有父母多好啊,倫科,有父母多幸福啊!”林客大笑着,模仿了倫科剛剛的句式,對倫科說。
“你有一個母親,有兩個父親,你的親生父親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你現在的父親——勞倫斯,正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也快活不成了!你沒爹沒媽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真正實現一半了,倫科,一半了!”林客大聲地說。
“我也要失去半個父親了,倫科!你失去了這個父親,我也要失去半個父親了,倫科!”
天!
林客自己根本不敢想,原來他還能變成這副模樣。
他原來是這樣恨,這樣怨,就像一名死了丈夫和孩子的怨婦一樣,對着倫科,歇斯底裡地訴說着自己悲慘的經曆。
男子漢頂天立地,他應該彬彬有禮,應該風度翩翩,應該沉着冷靜,應該對倫科的羨慕,表現出一種漠不經心、毫不在意的姿态,來體現自己高高在上的人格與地位,應該借此踩倫科一頭!
這明明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機會!
可是他聽到了倫科語氣裡的認真——倫科竟然是在說真的。
倫科并不是在撒謊,他是真的恨不得艾涯和勞倫斯都去死,來讓倫科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怎麼這麼自私?你要是真的不想要父母,不想要這個家,那你走啊!你怎麼不走呢?你憑什麼奪走我的父母?奪走我的家?”林客質問道。
他是被艾涯撿回來的孤兒,他現在正在對着戴倫家真正的長子——倫科·戴倫,怒斥他搶走了自己的一切。
倫科對他自己得到的東西,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珍惜和感恩。
在勞倫斯躺在病床上的這一刻,在勞倫斯快要死了的這一刻,他竟然還盼着勞倫斯死!盼着自己的父親死!
“我要是能走,我早就走了!可惜我沒走成功,我竟然……”倫科吸了一口氣。
他的情緒過于激動,以至于憑空掉下了兩滴淚。
他的眼神發了狠,又洩了氣,既積攢了怒火,又無能為力。
“我竟然沒走成功!”
這何其荒唐呢?
林客笑夠了,累極了,不願意動彈了。
他感到胸腔一陣一陣地發疼,感覺自己的心肺在剛剛的大笑聲中被震碎了,仿佛車廂的笑聲是什麼超聲波導彈,或者中子彈一樣,能夠于無形中震人心魄,讓人七竅流血,命喪當場。
“你們倆緩一口氣吧,我感覺你們兩個笑得快憋死了。”一直沒有出聲的溫特沃斯開口了。
倫科和林客這時候才意識到,車裡還有第三個人在場,而這個第三人,很不幸地聽到了戴倫家兩兄弟兩次吵架的全過程。
“溫特沃斯,”倫科的手扒到了副駕駛座的靠背上,他再喊了一遍溫特沃斯的名字,“溫特沃斯。”
“嗯。”溫特沃斯應了一聲,打了個方向盤,車子往左邊拐去。
“你……”倫科死死地盯住了男孩的半張臉。
車窗外大雪飛揚,他覺得刺眼,隻能看到一片白茫茫,而男孩的輪廓杳杳冥冥,很不真切。
似乎有聖光出現在男孩的身上——可明明這張臉多次出現在了自己的畫布上,出現在了自己房間裡的石膏像上。
“我。”溫特沃斯說。
“你是流浪者,不久前又來了戴倫家,和我們一起住,你有什麼感覺,你更喜歡哪種生活?”倫科問溫特沃斯。
他現在真是走投無路,不得不向人求助,聽一聽别人的看法了。
“我至死是流浪者。”溫特沃斯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客一愣。
“也就是說,你更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對嗎?沒有父母,沒有家庭,沒有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是不是?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好?”倫科緊緊地咬住溫特沃斯不放,希望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是。”溫特沃斯答得異常肯定,“不過……”
林客感覺自己的心髒直直地往下墜了下去,随後又被提了起來。
“不過什麼?”林客問男孩。
倫科轉過頭來看着林客,又看着溫特沃斯,希望男孩不要改變他剛剛的回答。
隻要……隻要溫特沃斯再說一次“是”,倫科立刻就拉開車門逃跑。
他抓住了溫特沃斯的這根救命稻草,願意把男孩的話奉為神谕,隻要神明給予倫科指令,他立刻就照做不誤。
“不過我偶爾會願意為愛停留。”溫特沃斯在希望醫院的門口踩下了刹車,看着後視鏡裡林客的眼睛,說道。
倫科徹底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