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憑借着自己的心意和女巫聊天。
“因為我們不能碰水。”
“你們不是不能碰水,隻是不願意碰水罷了。”
“這樣說也是對的,我們是‘完人’,要将生的一切帶進死的墳墓裡去,但是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不能’,我們是‘願意’的。”
溫特沃斯仍然沒有動腦,對于這一長段的咬文嚼字,并沒有什麼興趣。
“可是人生路漫漫——我是說,你們時常會到各處去遷徙,天氣變幻無常——如果你們之中真的有人碰到水了,這又怎麼辦呢?”
“我們會把他放到船上。”
溫特沃斯勉強從雨聲中回過了神,捕捉到了女巫話裡的關鍵詞,他來了興趣:“船上?”
“是的,一艘船上。”
“什麼樣的船?”
“一艘永遠在河流上漂浮的船,用木頭做成的木船。”
“然後呢?”
“永恒流淌的河水會将他帶去遠方,他的周圍都是水,如果船翻覆了,他就會永遠沉在水裡,如果船沒有翻覆,他就會被河流帶向海洋,在一望無際的汪洋中,結束自己的生命,随着時間的推移,船會被腐蝕,到時候,他的死亡也會溶于水中。”
死亡,就像水溶于水中。*
溫特沃斯笑了一聲。
“聽起來很像中世紀時候的愚人船。”
“愚人船?”
“是的,所有被認定為有精神病的人,都會被流放到愚人船上,他們沿着河流一路向下,路過許多的城鎮,他們會沖岸上的人大喊大叫,發洩着自己的瘋病,但是他們不會有人向岸上抛出纜繩,愚人們永遠不會有靠岸的一天。”
“本就應該如此,‘不完整’的生命是一段永不靠岸的航行。”
溫特沃斯想起了他昨天晚上和倫科的談話,正好也在聊起生與死的話題,他最近怎麼在和各式各樣的人聊起死亡?
“那靠了岸的生命是什麼呢?就像你們,一輩子都不會碰水——‘完人’隻會在岸上行走,你們躲避每一場不期而遇的雨水——這又怎麼說呢?”
女巫不答話了。
溫特沃斯并沒有要對方回答的意思,他隻是情緒正好走到了這裡,所以順着情緒說出來了很多的話。
這完全談不上一次有邏輯的談話,也和或正經、或幽默的死亡無關,這僅僅隻是下雨的某一刻産生的閑言碎語,字句都會溶于水中。
可屋外的雨仍然沒有要變小的意思,它仍然十分密集,連遠處的山巒與群峰都看不見了,隻能看到暴雨中模模糊糊的輪廓與影子。
雨水沒有讓他們終止這個話題的意思。
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死亡?
這個問題的複雜與艱深超乎人的想象——這句話并不是在誇張,它隻是一句客觀的陳述——人真的有可能摸到它的邊界嗎?
溫特沃斯又開口了,他很樂意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我昨天晚上也正好在和朋友聊這個話題,有一點心得體會,當然,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或者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對的,現在說出來,你和雨都聽一聽,反正最後都是要消失的。”
“他——我是說我的朋友——他問我,有沒有一種可以比肩神明的方式,可以讓他蔑視死亡的存在,以及其帶來一切前因後果,我當時說不知道,更何況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未必完全出自真心——人通常都會自己欺騙自己,這并不是貶義,甚至恰恰相反,我十分贊揚人的自我欺騙——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一旦人解構了所有的意義,那麼人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女巫還是沒有說話,她在認真地聆聽着男孩的一字一句,不知道在她智慧的頭腦裡,西波爾萊人的神明會給予她什麼樣的啟迪。
“我愛人昨晚一夜沒睡,我也一夜沒睡,我一直在沿着我朋友的話思考,所謂生與死的邊界,到底存在何方?死亡,或者就像你剛剛說的,你們會把不完整的人放在一艘永遠漂浮在水面的船上,這僅僅隻是一種儀式,就像一個符号一樣,象征着‘你們對不完整的人的判罰’這個意義,死亡同理,我們将死亡用各種各樣的糖衣包裹起來,禱告、棺材、教堂裡的鐘聲、下葬時必須要穿着黑色的衣服——或者白色的,這個無所謂——也就是說,死亡隻存在于一種象征意義中,人死了,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死亡,而這其中的話語權——說得更具體一點——誰規定了這樣的儀式代表了死亡,誰就擁有了死亡的決定權。比如說,如果一個人在醫學意義上并沒有死亡,但是有人給他灌了足量的麻藥,把他放進棺材裡,釘上釘子,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告别儀式,再把他埋到土裡,墓碑上刻上了他的名字,那他死了嗎——假設棺材裡有充足的氧氣和食物的話?再比如說,在醫院裡,醫生們檢測到了年老的病人心髒不再跳動,腦活動也完全停止了,所以判定病人去世——病人死了,是什麼東西擁有判定死亡的話語權?醫學嗎?那這個定義能不能再被往前推進——腦死亡一定代表了人的死亡嗎?就像我們現在挖開中世紀的棺材,裡面還能看到所謂‘死了的人’在棺材闆上留下的抓痕一樣。誰,用什麼,來判定死亡的存在?這個話語權,它是完全科學、完全客觀的嗎?”
溫特沃斯問完這一堆問題之後,覺得自己非常好笑。
他在一名不認識的女巫面前,猛然剖白了自己的内心——這可是林客都沒有的待遇。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位在日光下裸奔的瘋子。
但是雨已經變小了,陽光透了出來,山巒與原野都變得清晰,霧水正在消散,他即将要和女巫作别。
“感謝您的傾訴,先生,”女巫再一次叫住了溫特沃斯,“西波爾萊人會在雨結束時離開,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我是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問您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嗎?西波爾萊人需要您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