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下來,落在人間裡。
林客站在陽光底下,伊芙琳女士跌坐在樹蔭裡。
眼淚順着她臉上的皺紋流下來,落在草地上。
她的淚水中實在有太多的不甘與痛苦,草地因此變得肅殺。
春天裡,這裡将會寸草不生。
林客聽着伊芙琳女士的哭聲,隻覺得氣管裡的核桃越長越大,存在感越來越明顯。
他完全無法忽視它,就像他不能忽視此刻内心的痛苦一樣。
隻是,他也無意去惺惺作态地彌補,說一些寬慰的話,或者直接讓伊芙琳女士的斧頭砍到他的身上。
他并不想求得原諒,也不想将“負罪感”這個詞用在自己的身上。他不在乎這個。
至于林客現在在想什麼,又在乎什麼?
他想到了在醫院裡躺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狄更斯。
明明在那個時候,他還遠遠沒有這樣冷酷無情。
他會因為同情狄更斯的遭遇,覺得自己隻是比那個剛成年的孩子幸運,所以給對方用昂貴的營養劑,而不索取回報。
他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愧疚時,并沒有想過今天這個局面。
林客想起這件事,并不是在給自己找什麼借口,說自己也是一個無辜的好人。
說真的,這太可笑了。
他之前給予别人幫助的時候,才是他覺得自己最可憐的時候。
所以他才仁慈、善良、不求回報。
因為他同情自己,所以才會将對自己的同情,投射到與他有一樣經曆、一樣遭遇的人身上。
他曾經是個孤兒,才會同情一樣是孤兒的人。
他覺得自己可憐,才會覺得别人應該被憐愛。
他覺得自己無辜,才會覺得沒有人罪有應得。
那是他還懂得怎麼愛别人的時候。
可現在一切因他而起,他難道覺得伊芙琳女士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憐愛,覺得她罪有應得嗎?
不不不,絕不是這樣。
他是覺得自己,既不值得同情,也不無辜,不值得被可憐,并且是最罪有應得的那個。
那他怎麼還不去死?他為什麼不用一發子彈打穿自己的腦殼?為什麼不匍匐在伊芙琳女士的腳下,任由那把粗糙的、沾滿鐵鏽的斧頭砍到自己的腦袋上呢?
他想死的願望當真有這麼強烈嗎?他非死不可的話,他能夠接受這樣的死亡方式嗎?他真的覺得自己該死嗎?他當真要為了道德而死嗎?他有這麼認可它嗎?
答案全部是否定的。
他不想死,他不是非死不可,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死亡方式,他不該死,他不願意為了道德而死,他不認可它。
哪怕他知道,如果自己現在跪下來祈求伊芙琳女士的原諒,說不定他就可以被寬恕,可以被救贖,可以被原諒了。
世上大部分的錯,要的不過是一個态度,一個擺給自己看的、擺給别人看的、擺給神明看的态度。
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甯,讓世道的正義得以伸張,讓神明知曉此人已經贖罪。
林客覺得自己卑鄙極了,做了一個苟且偷生的小人,一個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他同時覺得自己虛僞,以至于一直在優柔寡斷,對于自己該争取的、該放棄的,拿不定主意。
偏偏他又無端端地覺得自己高尚,覺得自己了不起,覺得自己偉大。
“林客。”
林客沒動,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沒有聽到這句呼喚。
“林客。”
伊芙琳女士喊了第二聲,這一回林客聽到了,他擡起頭,看着還在流淚的伊芙琳女士。
她看起來疲憊極了——在情緒最無力的時候,理智才會生根發芽。
他嘗試着像昨天晚上那樣試音,卻發現他的耳膜已經不能再感到喉腔裡的震動聲。
他徹底放棄了作答,順勢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風又吹了起來,嘩啦啦地從他們兩人中間流過,仿佛湖水開了一個閘口。
“昨天晚上,高塔的人來過了,是不是?”伊芙琳女士問。
林客點頭。
“他們沒有把你抓走,你是不是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林客搖頭。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那你,是不是無罪的?”
林客愣了愣,搖搖頭,表示了否定——他當然是有罪的。
伊芙琳女士看着林客冷靜的面容,嘴裡喃喃自語:“我不想恨你,我真的不想恨你,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你……小的時候,被艾涯·戴倫領走的時候,我是如此舍不得你,隻是你總不能一直養在我的身邊,我老惦記着,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當然要放你走,讓你離開這個小地方。”
“但是,我不恨你,我又能恨誰呢?阿徹,他還那麼小——你不可恨嗎?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
林客靜靜地聽,陽光沉默地照下來,灼燒着他的臉龐。
冰涼的眼淚流下來,他隻覺得舒爽。
過了一會,陽光曬幹了眼淚中的水分,他感覺到臉上緊繃的淚痕。
林客就像樹一樣,被連根拔起之後,枝幹上的葉子還沒有枯萎。
托斯卡納,還有戴倫山莊,是根須裡纏在一起、長在一起的死結。
闆斧砍在地上的凹痕,變成了他身體裡的年輪。
又一年,又一歲。
樹卻再也無法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