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的厚重鐘鳴響起後,林瑾也悠悠轉醒。
這一覺睡得比在床榻上還要安穩。
隻是從案幾上起來的時候,他感覺脖子像是僵住了。
眼看着堂中三三兩兩的學生都往外走,已經不複課上規整。
林瑾便站起來好好地活動了一下身體。
“林瑾,你若實在無心學習,不若還是回家去的好。”
蒼老的聲音倏爾打斷他的動作。
林瑾一僵,擡眼便看見發須皆白一臉肅然的老師站在身前。
因為知曉林瑾不會說話,他也不需林瑾回答。
沉着老臉又道:“你日日在學宮惹禍挑事,聽學時還公然大睡,既然課業對你來說這般無趣,何不回丞相府随你怎的為所欲為?”
沒有哪個老師是喜歡自個兒在講學的時候,看到底下學生呼呼大睡的。
簡直毫無尊師重道之心!
惹禍挑事?聽到這個形容愣了一瞬,林瑾旋即意識到被欺負好像也算得上。
對老師來說這種事向來都是各打一大闆。
自知理虧,林瑾乖乖垂首站好挨訓。
老師脾性極好,念及所教學生都有來頭,又正值青蔥年少活潑好動些。
平日很少訓斥學生。
若是尋常的開小差,他也就當看不見了。
但今日林瑾實在太過分。
恰又見林瑾垂着頭面無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更是怒火中燒:“且不說如今朝中半數官員都是我教過的學生,就拿謝凝雲作比,他天資聰穎驚才絕豔,即便不來學宮聽這個學也是未來的鎮北侯,他的身份可比你這丞相之子尊貴?在學堂中還不是認真聽學,就算性子和你一般孤傲也從未嚣張跋扈,姑且不拿他與你作比,便是你兄長林逄來聽學時都不見有你這般……”
老師頓了下,似在斟酌該用什麼詞來形容才既不傷人又精确。
在聽到謝凝雲的名字時,林瑾就倏爾擡起了頭。
雖然現在是他在被訓斥,但不知為何,聽着老師說謝凝雲和他一般孤傲的時候他莫名心裡喜悅。
于是老師就這麼對上一雙笑眼彎彎的眸子。
凝噎語塞,瞬時怒不可遏。
“你這豎子,簡直藥石無醫!”
老師拂袖離去。
手臂被甩來的袖子碰了下,林瑾摸摸鼻尖。
唔……不該開心的。
确實不該開心。
隻是性子和他一樣還不夠。
和他一樣也被人避之不及被冷待才好。
那樣他們兩個就能抱着團取暖,他就能将謝凝雲的關懷獨占。
太難了。
為什麼謝凝雲不像他一樣不受家中喜愛、連帶着被衆人厭惡呢?
直到在膳堂用膳時,林瑾還在想這件事。
待吃完了案上小碟的飯菜,他摸着肚子,思緒又被沒吃飽帶走。
視線不禁瞥向了鄰案,看着上面一個沒動過的鴨腿咽了咽喉嚨。
前些時吃過大魚大肉,這幾日又吃回膳堂的飯菜,簡直是驟然從天入泥。
而因為吃不飽,林瑾便總覺得身體有點虛。
上課睡覺的事真不能怪他。
“你……你要吃這個嗎?”
被林瑾一直盯着案上、緻使都不敢再動箸的齊少楠在瞥見林瑾吞咽的動作後,顫巍巍地突然出聲。
唔。
林瑾擡眼看向齊少楠,沒想到他會主動問自己。
齊少楠臉上的傷已經好了,畢竟林瑾那天也沒怎麼打他。
隻是拖着人往水裡按了按而已。
清亮亮的眼在探究了一瞬後,搖了搖頭。
林瑾說:不用了。
這個人之前對他太壞了,現在才谄媚他。
晚了。
“我、我沒動過,給你吃,就當是……賠禮。”
齊少楠目光閃爍着,不敢直視林瑾,“那天對不住了。”
他也沒想到林瑾竟然會落水,還不會水。
他沒想鬧出人命的。
且誰能理解他在知道張俊梁幾人被謝凝雲打斷了手和腿時的驚吓?
和這比起來,齊少楠隻覺先前被林瑾揍了幾頓都是小打小鬧。
畢竟隻要謝凝雲想,他甚至将他們殺了也許都不用賠命。
此人比他們還小點時就随父領軍平叛得以面聖,受了天子嘉獎,而他們這幾個隻是烏合之衆。
将盛着鴨腿的陶碟端到林瑾案上,齊少楠旋即撇過頭。
有點局促。
拒絕的時候是真想拒絕,但鴨腿到了眼前,林瑾又做不出把東西還回去的動作。
而且齊少楠說了這是賠禮。
還算有點人性。
那他就勉勉強強收下吧。
在心裡把齊少楠從遲早要再報複一頓的名單裡剔除,林瑾覺得自己還挺好哄的。
——被人欺負成這樣後,一個鴨腿就安撫了他。
不過,真香。
拿起鴨腿咬了一口,林瑾忽視掉了手背上暗紅色的大片結痂。
在餘光窺見身旁的少年沒有拒絕他的鴨腿後,齊少楠重重地松了口氣。
又忍不住往林瑾鼓囊囊的腮幫子看了一眼,有點嫉妒。
明明隻是個啞巴,還脾性孤僻陰狠,憑什麼家裡千寵萬愛?
父兄官職不低就算了,現在連謝凝雲都護着他。
不過就算林瑾沒人護着,他那個力氣也是真的大。
和軟乎乎的外表完全不同。
打了個寒顫,齊少楠不再看林瑾。
隻盼望從此與其橋歸橋路歸路,互不幹擾。
-
晚間回了院落,林瑾先将燒水要用的柴劈好,待燒上水就回了屋中取出幹淨衣物,順帶在案前坐下把今日的功課寫完。
不是很難,随便寫寫就行。
就在他研墨時,突然發現案上多了一個小綠瓶。
什麼東西?沒見過。
林瑾的屋子不算太亂。
他每日都會整理。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有見過這個小瓶子,也不記得把這瓶子放在這兒過。
是誰來過他屋子嗎?還是他又失憶了?
管他呢。
林瑾把它丢在一旁的廢紙簍中,繼續完成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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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獵之日,天才蒙亮。
滿學宮便整裝待發。
衆人自學宮大門沿山道上山。
皆負弓箭,還有諸多侍從護衛。
待到山間早就紮好的營地,恰好天光大亮。
早間都還未曾用膳,但并無大礙。
學宮侍從給衆人分發了幹餅與水囊。
等都吃完後老師整隊,由祭酒在搭好的木台上一番緻辭。
才再由老師為衆人分組。
男學這邊有三個學堂。是為文竹堂,香蘭堂和歲梅堂。
以堂為分大隊,每堂又下分諸多兩人小隊。
本來因着除去新來的謝凝雲和邊羽外,三個學堂學生皆為雙數。
但又因香蘭堂有個人不來了,而文竹堂有三人負傷骨折已經送回家中。
現在便恰好為雙數可堂内兩兩組隊。
巧是不巧。
林瑾和謝凝雲被分到了一組。
老師在前面宣報之時還說明了緣由。
“文竹堂内唯你們二人沒有上交結隊意願,也無人想與你們結隊,便隻能如此了。”
和誰結隊一事并非是學生全權自己做主,負責本學堂的老師會采納意願,再酌情按照先前的射試名次安排。
以确保不會有學生因獵不到獵物而挨餓。
當然,雖然林瑾和謝凝雲兩個人的射藝都很好。
但考慮到林瑾是個陰晴不定的學生,又和謝凝雲似乎交好……
老師的話并不隐晦,聽着像是兩個人被排擠在外。
林瑾卻抿了個很淺的笑,轉瞬即逝。
旋即又見宣報老師身後的周錦對他笑了下。
林瑾向他點點頭。
他知曉這件事周錦應是出了份力。
看到周錦,林瑾就想起了那日的一番話。
事在人為……
話挺中聽的。
既然謝凝雲有更好的兄弟,那他拆散不就行了?
多簡單。
不過今日不是個好時候。
林瑾暫時沒空理謝凝雲。
也不是沒空。
就是……他害怕今日要做的事會被謝凝雲發覺,會破壞他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營造維持的可憐模樣。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但更無法接受謝凝雲會和别人組隊。
于是林瑾在衆人散開向山中去時,苦惱地立在原地。
究竟是找老師說不和謝凝雲組隊了好,還是和謝凝雲說分開走比較好?
走到他身邊的謝凝雲沒給他思考的時間。
視線在少年的手上掃過,他說:“走吧。”
這些時來的第一次對話,辨不清心緒的面容和先前沒有差别。
腦中思緒清空,林瑾悶悶地點了點頭。
然後步履極快地率先挑了個方向進山。
青山座座,群群聳立。
有高峰也有平緩之處。
走在其間,感覺着身後跟來的步聲不遠不近。
林瑾沒什麼心思去尋找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