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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後的天逐漸熱了起來。
适逢課業過半,學宮素來會在此時餘出兩日,領學生去旁邊山中野獵野餐。
一為比試考校。
二為讓學生們能好好吃上兩日油水,免得總有人饞得受不了逃學去附近城中打牙祭。
這個消息是在課後宣布的。
于是本因今日上午聽算學聽得昏昏欲睡的低迷學堂被周錦一句話霎時點燃。
文竹堂中沸騰,然後三兩相聚向膳堂走去。
都商議着此回要與誰結伴同行。
相較于旁人的熱鬧喜悅。
林瑾在其中十分格格不入。
他從一開始就沉默着,直到感覺到堂衆許多人都快離去。
才快速地用餘光瞥了一眼不遠處空了的案幾。
果然走了。
也是,别扭是自己要鬧的。
不對,都不算鬧别扭。
畢竟沒人配合他。
一廂情願挺沒意思的。
現在放棄不失為是及時止損。
垂睫默默地收拾着自己案上淩亂的書卷。
林瑾動作緩吞吞的,一隻筆在筆架上放來放去,也不知道在收拾什麼。
他不高興。
都怪謝凝雲。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謝凝雲關起來。
關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逃也逃不脫,于是那雙寡情冷淡的眼隻能看着自己,那薄紅色的唇張口隻能祈求自己放其出去……
或者對他破口大罵也沒關系。
……可惜他不能。
畢竟謝凝雲從來沒有答應過他和他成為朋友,讓他不舍的關懷也隻是因為托付。
或許他真的天生就是個七親緣淺的人。
親友緣也淺。
所以在遇到難得一個稱他心意的人時。
那人已經有最好的好兄弟了。
這麼些天過去,林瑾差不多釋懷了。
也許。
“林瑾,怎麼不去用膳?”
出神間,一句溫和話聲自頭頂落下,林瑾擡眼。
見周錦走來。
此時學堂已空,唯剩二人。
确實感覺餓了,随手将一直擺弄的毛筆放下,林瑾起身做出要走的動作。
示意他現在就去。
雖然周錦是老師。
但林瑾不會說話。
且林瑾現在心情正煩着,便懶得揖禮。
示意過就旋身将離。
還沒邁出一步——
忽然手腕被捉住,帶着他的身體側回。
周錦的手勁兒不小,和渾身的文弱書卷氣完全不搭。
似覺林瑾回看的視線太過詫異,他松了松力道,問:
“近來沒見你與謝小侯爺相攜而行,你們……可是吵架了?”
其實林瑾不是很想理眼前的這個人。
不僅是因為謝凝雲說了他也許不是個好人,還因為上回差點要把他送去靜室抄書的事。
此人忒沒同情心了點。
且周錦這麼關注他和謝凝雲幹嘛?
真是莫名其妙又冒昧。
于是林瑾什麼都沒說也沒動腦袋。
隻蹙眉掙開周錦的手向後退了一步,一臉不悅。
“是我冒犯到你了嗎?見諒。”
周錦撚了撚指間殘餘的觸感。他歉意道:
“我隻是覺得,我作為老師應當關心一下學生。”
林瑾搖搖頭。
“你是不想讓我關心嗎?”
林瑾點點頭。
“抱歉。”
周錦自知應是上回的事讓人生了不滿。
“從前我對你頗有意見,所以那日才會一時糊塗想要将你也送去靜室,但回去後我自省過了,不論從前隻看現在,此事說來是你深受其害最為可憐,不該受罰。”
“我對此愧疚難安,早早就備了薄禮,今日終是有機會賠罪。”周錦從袖中取出一方木盒。
打開,是一枚玉韘。
瞧着不是什麼名貴的玉料做的,林瑾又看了看周錦身上的素布衣衫。
他搖頭。
少年眼中似有嫌棄,但周錦并未尴尬。
而是無奈笑了下,“聽聞上回射試時你的玉韘裂了,也不知你還有沒有新的,這不後日就要去野獵,若是你暫且沒有玉韘可用,還請收下勉強一用,全我心意。”
周錦的話語很是誠懇。
想了想,林瑾收下了。
然後他對着周錦指指堂外的青山。
又搖搖頭。
比劃還是能讓人看懂的。
周錦詫異:“你不去野獵?”
林瑾點頭。
“為何?”
林瑾沒動作,定定看着他。
這人剛剛下學時說過什麼是忘了嗎?
結隊野獵記物……
他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結哪門子隊野哪門子獵?
被少年黑澄澄的眸子盯着,周錦似才恍然了悟。
他繼而蹙眉,“後日的野獵老師還是希望你能去,就當是換個環境散心,對你多有裨益。”
林瑾搖頭。
随即也凝眉看他。
周錦是不是很閑?
還是有什麼壞心思才一直勸自己?
少年不吝啬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每一個人。
眼中閃爍着一抹陰冷。
周錦恍若未覺,對林瑾的冷漠隻苦笑了下,“林瑾,自你來學宮後老師其實一直在關注你,起初覺得你跋扈孤僻,如今才知你原是個可憐孩子,前些時日在看到謝凝雲為你據理力争之時,我還頗有欣慰。”
他頓了頓,又問一遍:“可現下……你是因謝小侯爺才不去的對嗎?老師應該沒猜錯吧,你和謝小侯爺生了嫌隙是不是?”
跋扈?他?
林瑾眯了眯眼,聽起來周錦以前見過他被欺負時的反抗樣子啊。
當時周錦應該沒有幫過他吧?就和謝凝雲說的一樣。
周錦極少與學生有交集。
那現在又來和他套什麼近乎?
熟稔的樣子弄得多貼心似的。
林瑾:……
他選擇不回答。
不過,周錦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為人師者傳道解惑,你和謝小侯爺既然都是我的學生,同窗情誼出了什麼問題也是可以來找老師幫忙調解的,尤其是你口舌不便,若是……是謝小侯爺讓你委屈了,老師能罰定然幫你罰他,便是他仗着家世讓人罰不得,你與我傾訴兩句權作疏解也好。”
周錦眼底的關切不是作假。
林瑾到底想起了是這個人那天救起了溺水的他。
就算周錦不是個好人,至少現在對他表露了善意與歉疚。
那就用用吧。
林瑾想了想,點點頭。
承認是有了嫌隙。
“是為何吵架?”
林瑾動了動唇:不是吵架,是……
想到周錦看不懂他說什麼,他随即又在自己案前坐下,提筆蘸墨寫下來。
-沒吵,隻是不來往了。
“為何不來往了?”
周錦随他席地跽坐,自案側看他筆迹。
-因為邊羽。
“邊羽?這不是謝小侯爺的好友嗎,你們為何會因他而斷交?”
周錦問。
林瑾攥緊筆杆,沒有寫字。
因為發現想交好的朋友已經有了更好的朋友這種原因……這種事他不好意思和外人說。
周錦也不在意,他隻在看林瑾沒有解釋的意思後,輕輕歎口氣,“學宮好不容易放一次假,再怎麼說你也出去走走吧,如果明日沒有人與你結隊,你可以來尋我作陪。”
林瑾搖了搖頭。
-謝謝,但是不用了。
周錦不贊同地擔憂望他,還想再勸。
但旋即見林瑾又垂首提筆。
-周老師,記得每年馬球考校之時所有老師學生都會坐台觀看,前些日子馬球比試之時你在場吧?那日你有沒有看到我是為什麼墜馬?
看清問題,周錦蹙眉。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來了?”
少年蓦然擡看了他一眼。
意味不明的眸色讓周錦怔了一下。
林瑾很快垂眼又寫。
-學宮内往上數十年隻有三例墜馬之事,可按記錄所說這三人都是因馬術不精逞能緻使,而我的馬術似乎不差,所以我覺得那天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這記錄是林瑾在藏書閣翻看功過薄時順帶放到曆年錄看到的。
長日漫漫,不做功課沒朋友真就沒什麼好消遣時光的地方了。
“你問這個……老師那日确實在台上看到了你墜馬,隻是當時人太多,我……”
-你看到了什麼?
遲疑間,周錦的目光在少年寫完字後就擡起的面上流轉。
看着漂亮又晦澀的眸中倒映着自己含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