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全城宵禁,出去不得。”
早在林瑾下樓買面條時就知這是個啞巴,侍從對面露不解的少年解釋:“這兩日不知為何,城裡進出排查都十分嚴苛,今夜更是敲鼓宵禁……應是那邊山上學宮突然放假的緣故吧。”
但凡去學宮必途徑蕪城,且昨夜有許多王公貴族的車馬在城中停留、歇腳。
侍從很輕易就猜到與學宮有關。
“也不知山上出了何事,我記着往年學宮不是這個日子放假的。”
侍從絮絮說着,觑了眼林瑾身上極好的衣料,更記着和少年一起來的那個兄長……氣度不凡,錦衣佩玉更為矜貴。
夜太長,他心裡癢癢。
且眼前少年生得軟乎,似是極好欺負……
當然,他不是想欺負的意思。
哪兒能得罪貴人?
他隻是突然壯起膽子試探,“說來鳴鼓宵禁時我在樓上瞧了眼,縣衙那邊燈火通明,我猜着……可能是山上那個學宮進了山匪出了命案!郎君,你覺着我說的可對?”
權貴們得知消息的速度總是比平頭百姓靈通,侍從滿眼期待。
很可惜,林瑾搖了搖頭。
不明少年此舉是回答還是不欲多提,大堂門口燭火照不滿,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細緻神色。
沒法察言觀色,侍從便不追問,隻唏噓,“我覺着我猜的應是八九不離十,這世道雖然如今好起來了,但難保還有些躲在深山老林的流寇未除,如今成了山匪,四處作亂來了。”
“啊?”
林瑾對侍從的猜想發出一聲不解。
“郎君别不信,去歲我回老家祭祖,聽家裡說遼東多山處還有一小支山匪作亂呢。”
侍從說,“前幾年世道亂,遼東山匪多,我就是那時候逃難來的蕪城,雖然後來聽說山匪寨子被鎮北侯世子帶兵剿了,但我爹娘沒了,在這邊也成了親,索性就留……咳,繼續說山匪,聽說匪寨雖被剿了,但仍有零星寇匪跑山裡躲過了一劫,然後這些年和害蟲似的四處流亡時不時禍亂百姓打家劫舍。”
長夜孤寂,少年在話聲中沒有回房休息的意思,反而在桌前坐了下來。
本是倚靠在櫃台邊的侍從便給林瑾倒了盞清水,繼續東拉西扯着閑談。
紙墨筆硯還未收走,林瑾在飲了口水後突然提起筆。
-目前你隻知道蕪城近日戒嚴、縣衙今夜燈明,以及學宮提前放假這三件事,怎麼會從中得出學宮出了命案遇到山匪這個結論呢?
命案,山匪……
這些詞有什麼來由嗎?
一看紙上字句,侍從眼眸瞬亮,“郎君想聽我的推斷過程?”
林瑾猶豫着點了下頭。
“郎君平日可也喜好閱覽查案話本?”侍從又問。
-不喜。
林瑾沒看過話本。
-你很喜歡?
“嗯,咱客棧對面就是個書坊,有時店裡一日不來人,我就會去對面坐坐,看看查案的話本。”
侍從摸了摸鼻尖,“可能因為看多了,故而沒事時會分析分析城裡大小案事,都是一家之言,可能會讓郎君見笑。”
-無妨。
有道是勇氣可嘉。
反正今夜無事,林瑾難得好心。
等着聽這侍從猜測細節,看能不能以他所知的真正事實對照找出思路纰漏。
說不定有益于日後思慮嚴謹。
秉燭夜談,融蠟紅淚滴滴。
林瑾撐着臉,聽侍從一一列舉。
半途,二人被拉開門扉聲打斷過一回。
生怕擾了客人,侍從霎時寂聲。
膽戰心驚仰首看樓上漆黑,“可是驚擾貴客?”
……無人回話。
且很快合上門扉。
-可能是有人夢遊,不必在意,你繼續說。
林瑾寫字安撫,又催促。
少年從一開始興緻缺缺到全神貫注的傾聽姿态讓侍從極為滿足。
他點頭,“好。”
壓了壓聲音,侍從繼續說着他的分析。
——猜測來源主要有三。
一是重午時,學宮來蕪城外遊船遇刺,縣衙結案後告知了百姓此事為匪徒謀财作亂。
此事佐證蕪城地界來了寇匪,且窮兇極惡。
二是衆所周知在學宮聽學的都是權貴子弟,富貴的很,他們已經被寇匪盯上了一回沒得逞。
極大可能還有下一回。
三嘛……
“剛才、就是郎君下來買面前一刻鐘,我去頂樓巡夜時看得真真的,一串火把還有個囚車從北城門進來,那方向應該是學宮下來的,說明學宮裡确實進了歹人,且還不是一般的歹人!”
若隻是普通匪徒,栓了鐐铐枷鎖就足夠了。
這次用上囚車……定是惡貫滿盈!
若不是知曉實情,林瑾覺着這個猜測着實有道理。
教他想對照事實挑錯也挑不出。
由于有關蘇行瑾的事牽扯太多,林瑾此刻不能将事實寫出來推翻侍從看似完美精準實則從一開始就因縣衙蒙騙而錯了的猜測。
但也不想掃興。
他想了想,順着發問。
-你怎麼确定那歹人一定是學宮抓到的?
城外又不是沒有村莊。
就這麼笃定沒别的可能嗎?
侍從氣定神閑,“郎君不知,咱們客棧雖然出行要拐兩個彎穿條街才到北城門,但隻要登高,北城門和東城牆縣衙府那兒的幾條路但凡走隻狗過去,有幾根胡須我都能瞧得差不離一清二楚,方才我可是明明白白看見有幾個學宮的老師走在囚車前,還看見謝小侯爺打頭呢!”
在學宮執教的老師偶爾也會來蕪城,年年日日累積下來已是熟面孔。
而謝凝雲來此處學宮念書一事不是秘密。
說着,侍從感歎,“得虧謝小侯爺在,他少年時剿匪都那般厲害,這回學宮遭匪一事沒鬧大應是多虧有他。”
……謝凝雲。
在聽見稱謂時林瑾愣了下。
少頃,提筆。
-謝凝雲名氣這麼大?聽起來你好像很崇拜他?
侍從笑眯眯喝了口水,“郎君,我方才與你說過,前些年我老家那處作亂的山匪就是謝小侯爺少年時帶兵去剿滅的,莫說我了,這世上男兒有幾個不崇拜于他的?”
好哦。
林瑾撇了撇嘴。
沒想到謝凝雲竟然名聲這麼好,還傳揚廣泛。
倒顯得他之前想将人名聲弄壞獨占取暖的想法難如登天了。
“冒昧問一下郎君祖籍是哪兒的?”
看見少年不虞神色,侍從好奇。
眼前少年怎麼像是根本不知鎮北侯世子的事迹?
不應該啊,除非是疆南那邊住在深山老林裡的人。
-臨京。
随便寫了個,林瑾沒興緻閑聊了。
-你說剛才看到了謝凝雲去縣衙是不是?
“是的,郎君你……認識謝小侯爺啊?”
輕易就寫出了名諱,還是臨京人……
得了,權貴之間怎麼會不認識呢。
侍從面色霎時尴尬。
沒擡眼看,林瑾隻點了點頭。
快速又寫了張字條揣在懷裡。
侍從納了悶,“還以為郎君不識得謝小侯爺呢,見諒見……诶!郎君,宵禁時不能出去。”
眼看着少年又往店外走,侍從提醒。
“被巡夜的衙吏抓到可是要下獄的!”
林瑾折回抓筆,留話意簡言赅。
-我正好要去縣衙找謝凝雲,天明之前回來,勿要驚擾我同行之人。
更弄巧成拙了……
侍從愣愣點頭。
-
宵禁夜裡滿城寂靜,偶有兩兩相攜的衙吏提燈巡視路過。
好巧不巧,林瑾剛走了幾個鋪子的距離就碰上了。
明月亮白,黃燈柔暖。
一張豐豔面容蓦然出現在眼前時衙吏晃了神,不過叱喝的話來不及說出就見人上前。
白紙黑字遞來。
兩個衙吏落目卻在雌雄莫辨秾麗至極的眼眉間,看勾翹眼睫間細密閃着眸中暖光搖曳。
一個衙吏到底記得職責,邊接過紙張邊提了嘴:“你姓甚名誰?你可知今夜宵禁?可有正當理由在宵禁時違紀夜遊?”
趁同僚提燈細看,另個衙吏續上話聲,“女郎可是遇上了什麼事?若是無心違紀也無妨,我們今夜就當沒看到你,走,我送你回……啊!”
慘叫響徹長街。
是衙吏故作熟稔将要碰上林瑾的手被一種奇異的姿勢掰折了。
還好兩邊都是鋪面,頂破天那些漆黑窗紙後隻會有一兩個看守鋪子的人瞧見這一幕。
拿着字條的衙吏一時也顧不得紙上的字,他迅速去抓少年鉗制同僚的手。
——沒挨上,得了一腳被踹翻在地。
林瑾轉身又給了折手的衙吏一腳,才彎腰從地上撿起掉落的紙條。
啧,這兩個人看着不太聰明。
這紙條待會還有用。
“你、你敢毆打衙吏!你等着!”
地上的兩人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站起來,忍住想要嘔血的沖動大放厥詞。
而後向一個方向小跑。
捂着肚子的速度着實不快。
林瑾便隻需步調輕快地跟上。
打了兩個衙吏還嚣張的随人到縣衙,着實讓人意外。
兩個衙吏本以為到了縣衙就能一雪前恥,不曾想縣衙前院值夜的也就兩人。
看着踉跄跑回來鼻青臉腫的兩個同僚快速說完遭遇就癱倒在門廊柱下倚靠。
他們一時之間也不敢幫忙報仇。
便一個去後院報信喊人,一人壯膽大喝。
“大膽狂徒,勸你識相束手就擒,不然稍後刀劍無眼傷了你可莫叫屈!”
林瑾從懷中摸出紙向前一伸。
“寫的什麼?你念出來不成嗎?”
衙吏隔太遠看不清字迹,些微惱怒,可又不敢上前。
林瑾不語,上前兩步。
不曾想衙吏跟着後退兩步。
“啧。”
林瑾不爽。
“上面寫的謝凝雲。”
抱團躲在尚還安好的衙吏後的兩個受傷衙吏剛才看過那張紙,提醒出聲。
“什麼謝凝雲?”衙吏回首問同僚。
“這世上有幾個謝凝雲?就是謝小侯爺的名諱!”
在虛弱同僚的提醒下,衙吏終于知曉。
他踟蹰,“你要找謝小侯爺?”
說着,他上下打量着不遠處的少年。
錦衣華服,唇紅齒白,像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得罪不起。
衙吏說,“謝小侯爺現下在牢獄,要不……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