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開口:“林瑾,說來你既然能說話了,為何不告知家中呢?”
他實在好奇。
畢竟林家似乎就是因林瑾罹患一事才對其多有憂心。
林瑾若是将痊愈告知家中,說不準今日便不會這麼早就來接他。
也不會這般掃人興緻了。
——飲過茶後,何子明徹底清醒。
連帶着方才因玩樂而愉悅的心緒都消散了。
無它,他家中也有兄長。
而他本就不敢對林瑾造次,看見其兄長便更是發怵。
“不想。”林瑾頓了頓,“說話。”
少年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着實讓人費解。
何子明問:“不想和家裡人說話?”
林瑾:“不是。”
單禾青問:“不想和你的三個兄長說話?”
林瑾:“嗯。”
少年投去贊許的眼神。
還是單禾青懂他。
單禾青抿嘴笑了:“方才聽你們說了賞荷宴上的事,猜想你許是與兄長不是很親近。”
此事在學宮時已有端倪。
林瑾補充:“不止,很壞。”
符禮:“三個兄長對你很壞?”
林瑾:“嗯!”
并不驚訝。
何子明歎息一聲:“自幼一塊長大的親兄弟間都未必親昵,何況你們還不是一起長大的,不過自六年前丞相大人把你從遼東接回後,常常聽聞你大哥為你告假回家陪你,之前還以為你們感情極好。”
真會做名聲,竟然還多說一年。
林瑾撇撇嘴,糾正:“五年。”
滿打滿算才五年。
“五年前嗎?”何子明疑惑。
符禮咬定:“已經滿六年了,我們與你同歲,你是十一歲被接回來的,那時你好像還沒啞。”
林家遍尋名醫之事是在搬去了丞相府後。也就是五年前。
記憶得到肯定,何子明彎起眼:“林瑾,你可能不記得了,我們那時候還見過一面呢,不過你爹那時還沒做丞相,又正值遼東初亂,迎你回來時沒宴請賓客,我和符禮是在積英巷口吃馄饨的時候恰巧碰到你和你大哥出門,你撩簾子看了我們一眼。”
“你越長越好看了。”何子明又說:“不過性子沒怎麼變,符禮,你說是吧。”
符禮點頭:“是。”
猶還記得馬車裡那同齡少年望來的眼神,輕蔑又冷淡。
看得何子明愣了下,問他:“這人誰啊,是不是在看不起我?”
積英巷裡同齡官宦子弟他們無一不認識,唯獨不知那少年是誰。
二人抹了嘴從巷口回家後,才知道是剛搬來兩月的林參政家這兩日接回來第四子。
才接回來。
難怪不認識。
此後再見便是去歲一同入學宮,還未來得及熟識。
林瑾就犯事停學,然後惡名遠揚。
——真真兒是如初見一般跋扈高傲。
不好惹。
不過待是熟識後,才發覺并非如此。
何子明笑眯眯看着林瑾。
少年在燈火通明中散漫地盤腿坐着,捧着茶盞小口啜飲。
如上好錦緞順滑的烏黑發絲逶迤身後,落下幾縷碎發在雪白無暇的面容旁圈摹。
聞言眼眉微擡,眸子迷惑。
嗓音和模樣一般乖,“什麼?”
“不是說你性子差的意思。”何子明解釋。
“知道。”林瑾說:“我想,問……”
本就不連貫的吐字在此刻十分礙事。
林瑾拿來紙筆。
-我不是五年前、十二歲之時才來臨京的嗎?
-你們以前聽過我說話?
那時林其洹已經官拜相位,才餘出空閑接他過來。
林逄是這麼說的。
“不是啊,你就是六年前來臨京的,雖然我們沒聽過你說話,但我長兄與你二哥為同窗,六年前曾去過你家拜訪,對你可是贊不絕口,什麼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說了一籮筐你的好話來點我。”
舊日記憶逐漸清晰,何子明說着,不禁啧啧,“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在一年間突然啞了,現在還沒了記憶,好慘啊。”
說着,何子明總結:“都這樣了你那幾個哥哥還對你不好,他們真不是東西!”
“誰不是東西?”
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薄涼的聲線霎時吸去所有注目。
看見來人,林瑾迅速把面前紙張揉團。
而後起身。
“沒、沒誰……”
沒料到林峄會上來,何子明局促地立在原地,不停用眼神詢問着符禮。
——林峄聽全了嗎?
符禮搖頭。
他也不知道。
好在林峄掃目過室中都站起來的幾人後,定在林瑾身上。
“興安晚間回來路上驚了馬,受了點傷,所以讓我來接你回去。”
“此事與你有關,所以來得較早,不過你們似乎也都結束了,走吧。”
說完,林峄轉身又退出門外。
林逄驚馬受傷了?
本想拖到亥時一刻準點再離開的林瑾聞言不再猶豫,向三人微微颔首。
“下次見。”
何子明揮揮手。
-
回程的車馬中點了熏香,在本就炎熱的夏夜氣味濃烈。
有點熏。
方才被茶水壓下的酒勁又勾了出來,林瑾便靠着廂壁阖眼休憩。
冷不丁,除了方才叫他回去外近來一直未曾同他言語過的林峄忽然開口。
“林瑾。”
隻一個名字就停頓。
故作未聞,少年下意識顫了兩下的睫毛卻還是透露了他并未睡着的信息。
車廂陷入靜默。
就在林瑾以為林峄放棄與他溝通之時,冷淡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林峄問:“你都可以和别人相談甚歡,為什麼和我們就跟仇人一樣?”
客棧的侍從、學宮的同窗……
這也就罷了。
“你現在連阿父阿母都願意親近了,為何對我和大哥依然不搭不理?”
平穩的聲線并無怨怼,林峄似乎隻是好奇。
……少年依舊不做聲。
林瑾能感覺到逼仄的車廂内視線凝聚。
焚香味好濃,空氣也流通不暢。
更暈了。
林峄好似感覺不到,他還在說話。
“現在連話也不願意回了嗎?”
耳邊語氣加重幾分。
林瑾撇了撇唇角。
默認就是最好的回答。
但似乎将林峄激怒了。
“林瑾,我說過了,我們不欠你什麼,隻是作為你的親兄長想要與你保持尋常的情誼,兄友弟恭更是爹娘的夙願,即便你再不想與我們親近,也不要做得太過。”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你做手足,但如今這是事實。”
涼薄的話語像是足以在炎熱中維持尖銳的冰淩。
話落後,車廂沉默片刻。
林峄才又道:“你不會一輩子都是啞巴,你總有開口說話的一天,你不能一直對我和大哥都視若無睹,就算是為了阿父阿母你也好歹裝一下,你可知阿母已經為此事憂慮多日?”
說視若無睹有些誇張,卻也大差不差。
林瑾自回相府後唯二從未用紙筆交談過的人便是林淮和林峄。
即便是林淮找上門閑話,林瑾也隻點點頭搖搖頭。
不多時就做困倦狀。
每回都這樣。
哪怕沈瑜慶和林其洹乃至侍從都在。
過分到林淮前腳自讨沒趣告離,林瑾後腳又給沈瑜慶寫‘不困了’,而後二人拿槍過了一下午的招。
不難想,待到林瑾能說話後也會如此。
……似乎沈瑜慶是問過他為何不待見林淮和林峄。
林瑾如實寫了在學宮剛醒來時二人的所作所為。
沈瑜慶很生氣,押來了二人向他賠罪。
而後又勸慰林瑾莫要誤解他們,隻是口是心非。
那時林瑾沒回答。
沈瑜慶也并未再多說。
還以為沈瑜慶不在意此事呢。
眼睫不自主地又顫了顫,林瑾不想讓沈瑜慶為難憂慮。
可是更不想理會林峄。
林淮和林峄的關系向來更為親近,林峄所說其實也是林淮所想吧。
他們都不想和他做兄弟了,為何要理?
昏沉的腦中思緒一動,就如泥漿攪動。
清明不再,唯有本能的情緒支配。
少年終于有了動作。
卻是把頭偏向廂壁,幾乎背對林峄。
林峄冷笑:“就這麼不想和我溝通嗎?”
“嗯,不想……”
不想和他們交流,哪怕寫字、搖頭點頭都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這個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很難接受嗎?
非要他親口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