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業雙肘撐在膝上,“長子仁厚,次子忠義,三子謙和,五郎孝悌;依明允看,這兵馬交到誰手中,朕才放心?”
竟是沒有想到他問得如此直白。崔颢一驚,猛地擡頭,隻與他對視一瞬,便被不動如山的猛虎威嚴狠狠懾住。他飛快地垂下頭,急忙拎了袍擺跪下,雙手交握放在膝前,額貼手背,壓着驚慌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國之命,在人心;君無德,失人心,國則危。我們這些人老了,這大魏的江山,日後還是要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他居高臨下地審視俯首稱臣的崔颢,凝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看看哪些驚慌失措是演出來的,而哪些又是真心實意的肺腑之言。
這是在試探崔家在立嫡之中的站位了。“陛下年富力盛,隻是在落葉蕭瑟之時不禁感懷春秋。崔家蒙受陛下拔擢之恩,日日夜夜,銘記于心。臣年歲尚淺,德薄能鮮,陛下家事,豈容臣置喙?”
站在自己這邊便好。他拿起筆架上的毛筆,示意高健将筆和竹片遞給他,“還有一問,崔君可答否?”
四字映入眼簾,面上的波瀾一起湧入眼中,眼底深淵黑浪翻湧,他垂眸壓下情緒,“朕知道了,下去吧。”
他将崔颢墨迹未幹的答案反置在案上,“叫楊滿去。”
楊滿去躬身垂首而入。或許是在外面站久了,他身上披着一層霧,将撲到他官袍上的燈光暈染開來,整個人看起來朦朦胧胧的。
他披了夜露,在帳門處與崔颢擦肩而過。
“臣楊滿去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下跪叩首,司馬業未應,就保持着叩首的姿勢,額貼在手背上,不起身。
倒是比崔颢深沉。他翻轉着手中空白的竹片,“青州之事,滿去覺得,何人帶兵合适?”
楊滿去看到崔颢下跪的那一瞬,心底便有七八分猜測。此時依舊表現出幾分措手不及,捏着汗,佯裝措手不及之後的鎮定:“回陛下,今日獵場上,陛下曾有意讓幾位皇子領兵。臣鬥膽,敢問陛下可是讓臣在幾位皇子之中挑選一位?”
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楊滿去這個後起之秀,真是令他不敢小觑。崔颢才高八鬥,意氣昂揚,總不如他心計老成。
“滿朝文武,有志者,皆可競逐。”司馬業用竹片輕輕刮拇指上的薄繭,用不同的目光凝視;帶有警惕,欣賞,戒備的凝視。
楊滿去腦海裡一一浮現人臉,“回陛下,三位年長皇子和五殿下,宗族中司馬烈、司馬忠父子,其餘身經百戰之将軍不勝枚舉,新政之中有蘇沐,周疏;皆可領兵。”
滴水不漏。應該讓崔颢看看,什麼才是四兩撥千斤太極之式。
“朕膝下十二子,及冠者有六,滿去以為,何人能勝任?”
司馬信兩月禁足已畢,卻還未官複原職。她所列九罪,正需一個名頭讓她複出。既心中已有答案,深夜召他前來,不過是試探。
楊滿去答曰:“齊王寬厚仁慈,有長子之風;燕王秉性忠義,骁勇善戰;三殿下飽讀詩書,謙和有禮,五殿下恭順孝悌,禮賢下士;陛下光耀萬物,德澤四海,萬民景仰,無論哪位殿下領兵,仁義之師必能勢如破竹。”
“哦?”司馬業故作疑,“滿去的意思是,應該從這幾位中挑選?”
他将竹片遞給高健,“朕心中還有一人,不知滿去可答否?”
楊滿去聞言一驚,握着毛筆的手滲出薄汗,他跪着擡頭與司馬業對視,“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高健卻從帳門拐出。
秋空明淨,兩履踏夜露而來,一石榴,一淺雲,遙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近看灼若芙蕖出渌波;丹唇外朗,皓齒内鮮,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猶如驚鴻照影來。
“韋尚書,上官姑娘。”崔颢拱手行禮。
“崔郎中。”二人亦欠身回禮。
高健進帳通報,司馬業揮揮手,示意楊滿去退下。
韋娴兒與楊滿去甫一對視,擦肩而過。
走得急,未來得及換官袍,她拎了裙,下跪稽首:“臣韋娴兒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秋風急,莫讓細塵沾了花钿;司馬業雙手搭在扶手上,“韋卿何必行此大禮?”卻未叫起。
韋娴兒起身擡首,與他對視。“深夜傳召,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話在舌尖猶如箭在弦上;司馬業将拉滿的弓慢慢收回,他打量完韋娴兒,起身拿起筆,蘸飽了墨,遞過去。
韋娴兒隻猶豫了一瞬,便起身,站起來上前雙手接過毛筆。
紫毫交接,司馬業坐在椅上,挺着後脊擡頭看她;韋娴兒躬身,居高臨下看人的居然是自己。
便覺冒犯。
她接過筆,便迅速跪在地上,垂首斂目不言。
高健遞過來一根空白的竹簡;韋娴兒接過,幾乎挨着案角的左手拿着竹片。
大帳内有半盞茶的沉默。韋娴兒終于鬥膽擡起頭,左轉看向司馬業,緩緩轉頭的動作像膽怯的試探,又像是等待上位者發号施令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卻見司馬業一副鮮有的皺眉的疑惑的神情。“青州之事。”他耐着性子提醒道。
韋娴兒調整了拿筆的姿勢,正欲下筆,又頓住;“臣鬥膽問陛下,陛下所要的臣的青州之事的答案,帳外崔郎中和楊禦史,也是寫下來的嗎?還是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青州之事的答案。”
司馬業聞言一笑,拍了拍敝膝上似有若無的灰塵,似說了一句,“你太聰明了。”他雙肘撐在雙膝上,十指交握,明亮的眼神沒有陰沉沉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森森,“既然知道朕要什麼答案,便寫吧。”
韋娴兒卻不急着落筆,“臣再鬥膽問陛下,陛下膝下十二子,陛下今夜,是要問蒼生還是鬼神?”
司馬業不言。他賞析着韋娴兒如星明亮的眸子,是該可惜此人是個女子,還是慶幸她是個女子。
他曲起食中兩指,敲了敲案面,在上面寫了一個數字。
韋娴兒的驚愕比崔颢的更靈動,比楊滿去的更鎮定;既是預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似是早有對策,又似措手不及。但她舉手投足的冷靜,卻總是讓人以為胸有成竹。
三根答案一模一樣的竹片擺在面前。
“讓他們三個都回去吧,”司馬業揮了揮袍袖靠到椅背上,“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他盯着三根竹片,似乎要将不同的字迹盯成不同的答案來。他突然輕笑一聲。你看,滿朝文武都看出來的;江初照、崔玉棠;河東裴氏的裴訴,弘農楊氏的楊滿去,京兆韋氏的韋娴兒,清河崔氏的崔颢,這些世家士族費盡心力培養出來的同齡人都看出來的,唯獨他的五郎看不清。
五郎呐,五郎呐。可你是個公主啊。
他突然低沉地,斷斷續續地笑出聲來。卻發了狂的,像冬天一陣淩冽的風,将案上齊齊擺放的三根竹片撫過去,案上竹簡嘩嘩落了一地,而候在外面以高健為首的閹人,隻敢下跪斂着呼吸垂首。
他胸腔起伏,直愣愣站起身。一襲黑袍,金線暗紋;高大的身軀是司馬信自幼以來,腦海中的誰見了都要下跪的,無須沉下臉色也會使身旁的人戰戰兢兢的君父;是那個無論國事多忙,都會親自考她功課,讀錯一句,就打一闆子的嚴父;亦是手把手教她騎馬拉弓搭箭,重病寸步不離守在床邊的慈父。
所以她恩寵過盛得,讓人快要忘了她隻是一個公主。
她跪在殿下,那幾分與旁人不同的自信飛揚,也僅僅是因為,高坐堂上的,是他們的君王,是她的君父,一個與已逝去母後伉俪情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