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不正應對風光無限的司馬信一朝落魄,貶谪青州嗎?
渚月吃驚地看向她,未曾想江初照竟然在日落之時,說出這等傷人肺腑的嘲諷之言。
隻是她運籌帷幄,才高名盛,非是池中之物;一朝高樓塌,如今是她們離不了她。
江初照卻頓住腳步,轉身看她,“姑娘,在下才疏學淺,又是戴罪之身,何德何能得殿下青睐,一朝登龍庭,瞻仰天子聖顔。我悟性愚笨,即便師從前朝首輔,天下之事隻懂皮毛,卻也懂知恩圖報。殿下不以我身份低微,見識鄙陋,猥自枉屈,四顧牢獄,舍了爵位食邑作保;君臣之誼,如今我該當得起殿下這一聲‘知己’。”
她轉頭看了守在房門前的随從,“這一路來,幾位謹小慎微,倒讓在下倍感慚愧。”
江初照給幾人吃了一粒定心丸。
從前府内鼎盛之時,司馬信奉她為座上賓,稱她為“知己”;過分榮寵,她未曾恃才傲物,恃寵而驕。如今落魄,她亦不離不棄。
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賀循識人,眼光亦毒辣也。
渚月朝她行了一禮,“先生義重,是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初照微微躬身見禮,“姑娘言重,與往常别無二緻即可。”
“此行危機四伏。殿下受創,幾位武藝高強,須得寸步不離守着殿下。”她強調道,“已至兖州泰山郡。半月之中風平浪靜,我擔心這兩日必不太平。”
渚月見她慎重,也不敢掉以輕心,“我等謹遵先生之言。”
“需得寸步不離。”她道。
渚月:“三人輪流守夜,必不會讓奸人傷公主分毫。隻是先生你,”
“我尚能自保。不必憂我,一切以殿下為重。”
渚月看着她的背影。她這人,說好聽點是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說難聽點就是心機深沉,滿心都是權謀詭計。
她一擡手便能邀明月,一伸手便能攬清風;眨眼遺落的是江南春水,衣擺散落的詩書氣;有禮有節,卻總是令人捉摸不透。
靜水流深。恨她者視她為僞君子;愛她者該視她為什麼呢?
……
薄暮時分,秋雨不請自來,淅淅瀝瀝自房檐連成一條條線;突然造訪的涼風将又細又長的白線吹散,滴滴答答落在長廊的美人靠上。
夜,草木無聲地将冷露落下,滿庭秋霜。寒月被鎖在四方院裡,西風動窗牖,搖下了一戶清輝。
清輝紛紛然落下,落至小案前;小案燈火葳蕤,筆勢遊龍,夜深人未眠。
枯葉踏碎的脆聲自院外傳來,案上的小燈被吹熄;目落漆黑之間,能聞到燈熄時飄起的那一縷煙。
不速之客輕踏上滿階霜葉。黑暗将人的五感放大,江初照微阖雙眼,靜聽窗牖被大開,積攢的清輝被成團地撥下來。
霎時屋内模糊起來,目之所及雖不能一清二楚,卻尚能視物。
眼見一人端坐,刺客吃驚刹那便矮下身,身後弩箭破風而來。那人紋絲不動,靜聽破風聲。隻瞧泛着銀光的箭尖擦鬓而過,死死地釘在了身後的衣珩上。
驚險的弩箭将隐藏在再也普通不過的秋夜中的殺機四伏翻騰出來。長劍接連出鞘似玉兔搗月碎聲,聲方落,一道道寒光便刺了過來。
座上那人蓦地睜開眼,拿起坐墊旁邊的長劍。利刃出鞘,撥開直沖面門的那一柄長劍,拿着劍鞘的手在案面上一拍借力起身,腳尖如蜻蜓點水般點在案上;轉眼功夫,便穩穩落在幾人包圍之中。
西風搖窗,涼風拂面;江初照翩翩落下的衣擺被輕輕拂動。她動作幹淨利落,卻輕巧地似蜻蜓戲水;刺客劍法淩厲刁鑽,招招緻命,她宛如遊蝶戲花,從容不迫地應對。
暗殺不成。幾人都擔心驚擾了另一頭的好夢。一黑衣用劍尖撥開門闩,江初照眼疾手快率先踏步而出。
正青色袍子掠過如白鶴過江,長靴輕點在落葉上,甚至聽不見碎葉聲。
幾人踏步追上去,猶聽萬戶搗衣聲。
她一步踏雪至院牆下,二步登雲借樹直上院牆;輕姿如燕邁上驿站旁邊的高樓屋脊,手負長劍側身等身後幾人陸續追來。
月下花影如戲;此去,鐵甲刀劍冷。血灑枯葉如蝶;歸來,青衣寒霜重。
廊外腳步匆匆,見内裡燈火通明,不知是否安好。擡手便叩,“笃笃”三聲也帶焦急。
“門未鎖。”頭也未擡。
來人自門外推門而入,“先生安好?”衣裙沾了血漬,身上熱意未褪,帶着淡淡的血腥味。
“無恙。”她問,“殿下安好?”
“未曾驚擾。”她抱拳回道。
“有勞。”她擱下筆,“明日還要趕路,姑娘快歇息吧。”
渚月抱拳退下,合上雙門。自長廊歸去,卻從窗牖瞥見,身後衣珩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