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以手遮額,年老體衰的他沒有精力再摻和這父子二人的事情,管家正幫他順着胸口。
整棟别墅裡最先看到楚經海動作的,是在二樓擦地闆的菲傭。
遠離了貧苦和戰亂的國度,環海别墅的陽光和沙灘,老頑童的雇主和比普通人吃穿用度皆好了不止一個檔次,這些像鳥窩裡鋪好的金絲軟枕,讓她再看到這種暴力的場面霎時間驚呼起來。
“少爺!!”
被她稱作少爺的年輕男人,今天下午還被她攔在二樓露天陽台外,噙着笑半不正經地說,我沒有老頭當老爺的瘾,叫我名字就行。
打耳光是再常見不過的懲罰方式,臉皮承載了靈敏的疼痛,還有那目空一切自欺欺人的自尊心。
楚經海這個動作用極大的力道,那晚他用上好的檀木抽在雲落身上時,也是帶了怒氣的,但遠沒有這麼用力。
這一個巴掌他仿佛是積攢了數十年來的怒火,仿佛被他打的不是他換了三家機構做出親子鑒定報告的親生兒子,而是一個踩髒他意大利手工皮鞋的肮髒流浪漢。
這麼近的距離,雲落本可以躲,但他沒有。
他受力撞到方桌上,尖銳的轉角頂入他的腰腹,刹那耳邊像呼嘯的風一股勁鑽了進來,嚎嘯着找不到出口,在他耳中橫沖直撞得亂闖出一片刺腦的疼。
緊接着是一陣漫長又尖噪的耳鳴。
耳邊驚亂的聲音皆若隔了一層水膜,所有人像在岸上叽裡咕噜的說着話,老爺子又一次站起來舉着拐棍往楚經海身上敲,管家和傭人紛紛上前阻攔勸解。
耳中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從耳朵深處傳來的劇痛,還有腰腹被桌角硌住的鈍痛,都讓他遲遲未能起身。
“我今天必須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孽子!你們都不許攔着我!”
楚經海惱怒地盯着這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兒子。
凡是見過雲落的人都說二人長得像,都說他們父子倆個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尤其是雲落小時候跟楚經海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但楚經海卻覺得哪都不像。
此刻他看着雲落臉色慘白的撐在桌角,眉宇間滿是桀骜,像一匹無法馴服的野馬,隻等他人老無力時揚起蹄子将他一腳踢死。
那眉毛,那眼睛,那鼻梁,還有那張嘴。
輪廓淩厲,慘白如剛燒好的白瓷一般,半點沒讓人覺得他很脆弱,反而讓人看了有一種,這叢堆在這裡的荊棘,下一秒就會長出尖刺将他心髒捅穿!
從頭到腳一股妖異瀕死的美感,跟他楚經天哪裡有半點相似!
雲落低低笑出聲。
連他自己的笑聲都像隔在了水下,胸腔每一次毫無靈魂的振動,都讓他的大腦深處生出一陣又一股欲立刻撞死的痛意,他像被切開了,從頭到腳從内到外一股暢快又自虐的爽。
“楚經海。”
他終于重新站直身體,随手擦掉從耳朵裡滾落的血迹,推開菲傭想要上前幫忙包紮的舉動,“你會後悔的。”
“你會後悔今天沒一刀捅死我。”
“爸你看他有一點想悔改的意思嗎!”楚經海道。
“你當初管住你自己的褲.裆現在也不至于這樣!”老爺子用盡力氣大聲吼,“小虹怎麼死的你心裡沒數嗎?!”
這個名有多久沒人在楚經海面前提起了。
一開始是沒人敢,後來是他們也都忘了。
雲落好像覺得把他跟這兩個字放一起是玷污了他媽一樣。
也隻有老爺子敢這麼提。
雲落耳垂上的血珠像開在素色土地上的曼陀羅,妖冶帶毒。
楚經海在這一刻才意識到,為什麼所有人都說雲落跟他長得很像,但他從不這麼覺得。
如果說雲落的長相是一張精美的畫皮,那他的基因隻提供了骨架,他媽才是那個賦予他這種美麗的靈魂,現在靈魂掙脫面鼓,激奏出令他震撼的瑰音。
“我待她不薄。”半天,楚經海道。
雲落笑了,笑到眼梢都凍了一層冷,他完全一個字都不想再說,大腦深處撕裂的疼讓他沒走兩步就狠狠搖晃了一下,他撐住椅背,閉了閉眼,随後再沒回頭看身後的鬧劇一眼。
一個人走出别墅。
這回沒有任何人阻攔他。
當年楚家生意如日中天,整個榆蘇無人可望其項背,楚經海留學歸來,在上流社會中宛若太子一般的存在,他高傲,也有高傲的資本,他斥巨資買下了一号雲居所在的那片地皮。
那是在一号雲居建成之前發生的事。
年輕又孤傲的男人在那片地皮上建造了一棟矚目的别墅,曾放出豪言,以後他唯一深愛的女人會成為這棟别墅的女主人。價值上億的地皮曾招惹多少人趨之若鹜。
後來那棟房子裡果然迎來了可以匹配上它的女主人,足夠美麗也足夠出塵。
再後來,老爺子看着那棟房子裡誕生了一個男丁,從蹒跚學步到出口成章,仿佛這座海平面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他跑起來像一陣風,有時候能看到他坐着遊艇劈開浪花,笑容張揚又年輕。
老爺子總能看到這個孩子的背影。
也許很多時候他在外面的樣子都是桀骜又帶刺兒的,但隻要是奔向那個别墅的背影,卻都是承載着某種他看得見說不出的感情,有時夕陽西斜萬物在這種氛圍下宛若走向盡頭,但這道身影出現,走向那棟别墅,又像帶來了滾滾生機。
眼前孤獨又削瘦的背影已經走進夜色裡。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爺子想。
·
這才幾天不見,他怎麼就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
楚之甯連忙拿出一張手紙,把雲落耳垂往下的血迹擦幹淨,輕聲問:“怎麼搞的?”
雲落的頭幅度很小地偏了一下,“什麼?”
“耳朵,怎麼搞的?”楚之甯說,“耳釘劃壞了嗎?”
但很快她就發現傷口不在耳垂上,剛才她沒仔細看,現在順着血迹看,傷口明明是從耳朵裡流出來的,她頓時愣了,轉頭看了看雲落蒼白的臉色。
察覺到目光,雲落勾了勾嘴角。
“楚之甯。”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沙啞。
“我聽不見了。”
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楚之甯以為他又在逗自己玩。
“給我打了這麼多電話啊。”他表情完全沒有一個失聰人該有的驚亂,反而可以稱得上平淡,“不是故意不接。”
“沒聽見。”
魂魄回體,楚之甯愣愣道:“雲落,一點也不好笑。”
“大點聲。”他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耳,“要不你對着我這隻耳朵說話。”
他…認真的?
真的聽不見了?
這時,房門被敲響,伴随着一位大娘的謾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