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别後悔了。
或許十年前,他就不該跨越雷池,和姜唯誠走到今天這步。
在一起的那一年,他們不過才十六歲,姜唯誠抽條了個子,黝黑俊朗的臉龐每日闖入楚别的睡夢。
姜唯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學徒們拿他當話少的怪胎,妹妹們年齡尚小完全不懂事,父親則從來隻當他是不男不女的家門羞恥,隻有姜唯誠拿他當人。
一個正常的、沒什麼特殊的普通人。
自襁褓之中,楚别就因身體構造的不同付出過不少代價。
未滿月時,楚父要使人抱着他去廟會找地方丢了,是母親以自己肚子裡的新種作為要挾,才留下了楚别這個不男不女的孩子。
後來,母親的第二個孩子是個死胎,又喪失了生育能力,楚父自然不滿,免不了總是打罵,在外面尋花覓柳,四處求子。
于是從小到大,楚别别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就連渴了喝口水都有可能紮了他老子的眼,莫名其妙被罰跪一日,膝蓋爛到紅腫,母親更是時常因為幫他擋些巴掌,而又遭到一頓毒打。
所以直至十四歲,母親被父親打斷了腿,而父親外面的女人,帶着早已生下的兩個女兒和一個被期盼已久的男嬰,換來了母親的一紙休書。
楚别記得很清楚,在那個與母親離别的晚上,一輪圓月挂在當空,月光公平地灑進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而自己則被父親關在黑漆的屋檐下,遠遠地望着被迫離開的母親。
靜谧的悲哀在大門閉合的那一刻崩裂出來,一些瘋狂的想法悄然滋生。
這時一個俊朗的少年從他的身後悄悄靠近,輕輕拍了一下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似星星般的。
“你想跟你娘走嗎?”
英俊的少年二話不說蹲下身,把自己寬闊的後背露出來拍了拍,語氣有點急,“快!我幫你翻出去,你踩着我的肩膀,就能翻過牆了!”
楚别後退一步,委婉拒絕。
他自己選擇的,他要留在楚家。
小半年後,母親回到鄉下,與一直照顧她的于叔完婚,面色紅潤,像換了一個人。
她的今生,都再也沒見過楚别。
所以她必然不知道,楚别和另一個少年曾在許多個夜裡,如風般并肩跑過一條條的馬路,穿越一片片的麥田與山間,隻為偷偷站在她的窗邊,于模糊的紙窗與燈火之後,望一眼她幸福的臉。
那段難熬的日子,确實是被姜唯誠托舉起來的。
姜唯誠是楚行德撿來的,據說是“根骨清奇”的大弟子,自小被楚行德養在内宅的楚别原本和他不熟,是姜唯誠在他娘被送走的那天,鼓起極大勇氣似的,冒冒失失、又蓄謀已久一般闖進了楚别的世界。
姜唯誠這人很怪,白天裡明明讨好着楚行德學武、學本事,可在黑了天之後,卻總能将白日裡的那副乖順與世故給推翻,露出最簡單的小孩模樣,甚至總也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楚行德說話做事,隻為逗楚别一笑——這讓楚别一度覺得他很奇怪,不知這人到底想做什麼。
後來姜唯誠告訴他,自己同他一樣對楚行德厭惡到極緻。
他說他讨厭頤指氣使說話的人,更讨厭打女人的男人,所以每次看見楚别母親被打,都狠想一個巴掌扇上去。
但當楚别問道為何他能對自己讨厭的人露出笑臉時,姜唯誠沉默了許久,又突然牽起他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掌心之下是咚咚跳動的“真誠”——
他說:
“我知道你對我有敵意,但你不要懷疑我,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那時楚别還不知什麼是承諾,他隻覺得姜唯誠既擅長習武、又擅長做人,神明在縫合這人的時候必然添了點與衆不同的佐料進去,才能使這人看上去如此完美而體面。
所以楚别的确是将姜唯誠當作今生的第一個朋友的。
哪怕離譜的時候,楚别隻是提了一句想要一把自己的劍,姜唯誠便跑出去半個月湊齊材料,又學了鑄劍之術,親手為他鑄了一把。
這份朋友情誼,一直維系到民國九年,也便是楚别十六歲。
楚行德終于因性子直快,與黑龍幫的人生了口角,被黑龍幫生生打斷了一條腿。
而楚别靜立在他的床邊,已出挑成一棵筆直的青竹,精緻的臉上浮着一層漠然又冰冷的愁緒,看向床上的父親無悲無喜,隻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像是在嘲諷楚行德咎由自取。
于是楚行德這才想起,自己斷的那條腿,和前妻張淑雲當年斷掉的腿一樣,都是左腿,連受傷的位置都頗為一緻。
瀕臨崩潰的父親再不能習武,指着楚别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你這狗雜種,和你娘一樣都是喪門星,是不是你故意害的我的?!”
言辭難聽到連楚潔她媽都聽不下去:
“當家的,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這麼多年小别哪一件事虧待過這個家?”
啪!
一個耳光甩在繼母的臉上,楚行德漲紅了臉,氣都喘不勻地罵道:
“要不是他去惹黑龍幫的人,要不是他去救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娃子,誰會來找我們麻煩?!誰知道他這兩年晚上總也偷偷往外面跑,是勾搭了什麼野男人……”
楚行德噤了聲。
因為他一轉眼,見楚别坐在窗邊,眼睑微阖。
初升的月亮将微弱的光芒撫上他的眉邊,清輝的散射微微照亮他蒼白的側臉,望着自己的目光涼涔涔得駭人。
“哦,是我掰開你的嘴,讓你問候的别人八輩祖宗?”
楚别清潤的聲線毫無波瀾,床榻上的楚行德卻差點跳起來:
“你這是借刀殺人,你——”
話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