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官位不能世襲,但官場輪替,補位的也多是高官蔭蔽親屬。若自降身份淪為平民,可就連回頭的機會也沒了。
可無論他們怎麼勸,郁安都沒回轉心意。
秋烺注視着對此事格外倔強的小公子,似乎想告訴他不必做到這份上。
但郁安笑盈盈地靠在他懷裡,會讀心聲似的,“秋烺哥哥不想和我出去玩嗎?京城太熱鬧了,我早待膩啦!”
不提身份的負累,隻表達自己想同愛侶一起出遊的願望。
于是秋烺便不再有異議,默不作聲地将自己的組織主位及各類公務悉數傳下去,一身輕松的留在郁安身邊。
所有人都覺得這兩人瘋了。
親子叛離,太尉受創,朝中失信,諸多要緊官位将要空懸。
皇帝樂得如此,裝模作樣的猶豫很久,終于松了口,下了降除的聖令。
郁安心滿意足地叩拜接旨。
他不去管摩拳擦掌預備扶起各類新官的皇帝,順暢地離了宮。
聖旨已下,不得悔改。
郁安同太尉夫妻徹夜談心一場,終于徹底将自己将來的打算告知二老。
郁太尉自然知道親子此舉會打消聖上的戒備之心,心疼的同時,也頗有無可挽回、早退還鄉之感。
他扶住垂淚的太尉夫人,最後對郁安道:“既如此,你便去吧。不必留戀,我與你母親會安心留此。”
郁安收拾了行囊,告别了含淚的郁家父母,又再拜會了一次郁甯與邝橼,不日就坐上秋烺親駕的馬車離了京。
任旁人如何編排嘲笑,這對愛侶樂得逍遙。
郁安樂于享受和邝橼的獨處時光,哪怕是沉默着共處一室也覺得歡喜,盡情地說想說的話,做親密的事,再無需顧忌旁人的眼光。
這個年代車馬緩慢,他們走走停停,時而安歇于民風淳樸的小鎮,時而又栖居于煙雨蒙蒙的湖海扁舟。
兩人悠閑地下了趟細雨江南,此後又惬意北上,看過漫漫黃沙和鵝毛大雪。
極盡肆意,極盡痛快。
在第三個年頭,及冠之年的郁安帶着不再以面具示人的秋烺回了京城。
馬車停下,車夫在簾外提醒目的地已到。
郁安掀簾探身,車鈴叮當響着,那徹底長開的眉眼展露在外。
候在太尉府門外的家仆多是新面孔,恍然見到這樣一位明耀的面容,都呆了一下。
呆愣隻有一刻,他們又想起太尉大人的囑咐,便有人恭敬地迎上來。
已是平民身份,郁安拒絕了這些人的簇擁,轉身對着慢半步下車的秋烺伸出手。
一襲黑袍的冷面男子輕輕握住他的手,像是捧住了一汪為他而流的溪水。
郁安彎起眼睛,并不理睬家仆們的神情是如何詫異,兀自牽着秋烺往府中走。
幾年過去,太尉夫妻容顔依舊,身子健朗,一見到闊别已久的兒子都有些動容。
他們關心了一番郁安的狀況,又問起他這幾年的行蹤。
郁安繪聲繪色描述了自己的經曆與所遇趣事,自始至終拉着秋烺的手沒松,時不時将話題帶到秋烺身上,給父母留留印象。
太尉夫妻将小兒子的心思看在眼底,并不戳穿,隻偶爾淡淡地看幾眼那寡言的男子,也算是招呼。
秋烺雖多數時候都是沉默,但勝在禮數周全,來去都對高堂問好行禮,嚴謹規整的模樣倒叫人挑不出錯處。
太尉夫妻如今一見他的真容,找麻煩的心思都各自淡了,隻胸中還有些不順暢,挑剔地看看那額角痕迹,又不好戳人傷疤,隻能各自憋悶。
郁安明白二老的别扭,又笑盈盈地将話題引到幾人都能參與的地方,助力他們破冰。
頂着如今的身份,他們再入太尉府是用的過客身份,不能久留。
待過半天,郁安便提出告辭,告與雙親自己明日再來。
太尉大人問及兒子的住處,郁安指指秋烺,道:“秋烺哥哥在京中有處房産。”
事實上,兩人旅途裡的支出銀兩大多來源于秋烺。
每每郁安要取出家中人為他備好的盤纏,秋烺瞥見,便面無表情地将厚疊的銀票擺在他面前。
“公子的存着罷,用我的。”
是認真的語氣。
郁安乖乖應了好。
總之,聽說是要住這人的房産,太尉夫妻最終沒說什麼,隻叮囑兒子照顧好自己。
從郁府出來,郁安又馬不停蹄去看了郁甯。
承正王府依舊氣派,仆從衆多,秩序井然。
小厮在府中傳了話,很快送來回音,恭身領着郁安和秋烺往府内走,一路到了花草繁茂的小園。
遠遠的,郁安看到院中亭裡一左一右坐着一青一藍兩道娉婷身影。
風度翩翩的沉穩青年守在亭外,淡笑賞花。
離得近了,郁安同邝橼打過招呼,說話聲不可避免吸引了亭中兩人的注意。
正處于小亭外延的郁甯率先看見弟弟的身影,撐着身子靠近亭欄,“安兒——”
青絲高挽,珠钗點綴,粉面紅唇,儀态萬千。
清婉善良的少女長成了端莊溫柔的婦人,歲月厚待,隻沉澱氣勢不蹉跎外貌。
郁安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裡讀出了甯靜平和的情緒,知道姐姐沒在此地受委屈,心中稍稍放心。
雖說那已經降到30%一下的位面異變值完完全全可以說明郁甯的狀況,郁安還是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
所見不虛,他對姐姐揚起一個笑臉,“阿姊!”
此時,與郁甯對坐的青衫女子緩步上前,露出一張清麗張揚的臉。
兩張極為出色的臉放在一起,各有特色,賞心悅目至極。
郁安憑着來人的眼睛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明珠姐姐?”
已然從西北尋親折返的明珠笑了一笑,“郁小公子還記得我?”
“明珠姐姐是好人,我自然不會忘。”
郁安點頭回了,又道:“還有,我已不是郁家的小公子了,明珠姐姐可以直接叫我郁安。”
對郁安求旨自貶的事略有耳聞,明珠沒在這個話題上細說,隻含笑道:“那我便随阿甯喚你安兒?正愁缺個乖模樣的弟弟玩,你便來了,你說巧是不巧?”
孿生的姐弟因為各自履曆與心境不同,曾經相似的容顔漸漸長出差别,分開時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卻不會叫人想到一處,相聚時卻能讓觀者輕易猜出兩人的身份聯系。
這便是血緣的奇妙之處麼?
明珠好奇地想着,沒忍住撐着欄杆俯身要去摸郁安的臉。
一直站在郁安身後的秋烺沉默上前,想為他擋開那隻屬于女子的手。
但明珠的手隻伸出一半,就被郁甯微笑着挽住了。
“莫鬧他了。”溫和的世子妃這樣說。
這些年郁甯同明珠也有書信來往,書信時而不通,二人的友誼倒是一直沒斷。
因此此番稍稍越界的行為,并沒引起明珠的不适。
相反的,明珠順勢挽住那隻白皙的手,笑嘻嘻地看了看底下的幾人,歎息道:“好吧好吧,看在阿甯的面子上。”
此事就算作罷。
一邊的邝橼看出姐弟倆都有想要交談的意願,做了個請的手勢,“花園多風,不如去偏廳叙舊?”
見郁安沒提出反對,郁甯看向邝橼。
夫妻二人一經對視,眉眼皆傾瀉出溫柔的笑意。
相視而笑後,郁甯道:“也好。”
明珠看得牙疼,默默挽緊了那節白玉似的小臂,在郁甯幽幽看來時,為她扶正了偏斜的發簪。
而郁安則自覺牽好秋烺的手,對上黑袍男子鎮靜的眼眸,微微一笑。
叙舊持續了半天,接近傍晚的時候,郁安告别了王府三人,和秋烺一起坐上歸家的馬車。
這個“家”郁安從未去過,據說是秋烺處理公務的暫住之地,但無論去沒去過,隻要能和心愛之人安居,都算是家。
他們在京城停留了半個月,拜會了幾年才帶兵返京的慕信,各處都逛過,便又收拾着啟程了。
臨行前,郁安最後一次去太尉府,郁太尉告訴幼子,自己不久便要告老辭官,帶着夫人探故還鄉,屆時如要再會,便來故鄉尋他們。
為官數載,爾虞我詐凡事都要思量再三,郁太尉終于覺得疲憊。他與夫人辛勞一世,育有的一對兒女都各有打算,已無須他們再操心。
如今辭官離開,他樂得清閑,倒真能兌現和夫人一起賞景觀花的承諾了。
郁安明白太尉所想,鄭重地點頭,表示自己和姐姐會常回去看他們。
太尉夫人笑着搖頭:“你二人都少有相聚,還談何一起回來?”
郁安道:“雖少相聚,但有機會的。母親、父親,我與阿姊都會挂念着你們。”
他态度實在堅定,太尉夫人隻能信了,感動之餘瞥向靜立在郁安身邊的人,忽然輕聲道:“這位……也來罷。若是你有心記得我們,便來做做客。”
太尉大人挽着夫人的肩膀,也默認了這份邀請。
郁安一怔,而後露出一個笑,“好。”
秋烺則擡眸認真地看向二老,啞聲道:“……多謝夫人,多謝大人。”
面對突如其來的親近,他表情從容,身體卻微微僵硬,頗有些無措之态。
郁安将這份緊張看在眼中,不由側了側身,背在身後的手悄悄勾住對方的小指。
無聲地表達安撫。
太尉夫妻都沒漏過他的小動作,可看見了隻當沒看見,為幼子備好盤纏,又叮囑他照看好自己。
郁安一一應了,搬好東西上了馬車,又掀開簾子看向車邊的父母。
“父親、母親,再會!我們會安全回來的!”
五官舒朗的青年對二老揮揮手,在風中揚起笑臉,像一隻蓄勢高飛的鳥。
太尉夫人又一次叮囑小兒子注意安全,太尉大人則祝他一路順風。
郁安笑着應好,然後看向坐在車前的秋烺,“出發吧!秋烺哥哥。”
于是外形簡單的馬車緩緩向着城門行去,看似輕盈,卻載滿了很多人的感情。
高飛的鳥雀從不形單影隻,它自有同伴。
愛侶在側,談笑風生,前路漫漫,彼此相伴。
将心中牽挂握在手心,已是人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