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眸看着身前的人,那對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看過來的時候顯得倔強又認真,绯紅披風裹着嬌小的身形,像是冬夜裡突然闖入的一片未熟楓葉。
小楓葉從不掩飾自己對禮肅的喜愛,在深宮裡難得找得到這樣大膽的“小姑娘”了。
無言半晌,禮肅才耳廓通紅地憋出一句:“不行。”
說是不行,郁安卻當他同意了。
經過短暫的接觸,他已經很清楚眼前少年的别扭程度。
這晚郁安好好穿着披風,雖然去的時候吹了冷風,但在禮肅那裡并沒有受凍,這人一個勁往火盆裡丢燃料,想冷都難。
饒是如此,郁安回程也冷得手腳冰涼。到了住處,他被灌了姜湯又用熱水驅寒,腦袋沉了兩日,卻也沒生大病。
過了九歲生辰,就是年夜宴。
這樣的場合,就算帝後再不喜,郁氏也該按照宗室禮儀到場的。
雖是家宴,但仍不可随意。
郁安梳上發髻穿着水紅宮裙,僵硬得不敢看鏡子裡自己的臉,臨行郁氏又給他披上一件祥雲紋披風。
銀白的布料擋住的裙擺,郁安稍微放松一些,乖乖牽住了郁氏的手。
一整場宮宴下來程序繁瑣,郁安終于見到了傳聞中威鎮四方的遠梁國君。
将到不惑之年的男子身量奇高,骨骼也較尋常人寬大些,面容剛毅,眼神犀利,像是一把染血的大刀。
下方是年長郁安幾歲的太子梁嗣,身着玄紅龍紋袍,在擡着下巴看人。
郁安跟在郁氏身邊,一一見禮方才一起落座,宴會全程都和郁氏安靜吃菜,未有人在意。
歌舞升平樂音繞梁終有結束的一刻。
宴會快要結束時,郁氏已經停筷,将桌上一碟稍遠的糕點移到郁安面前。
此時遠梁國君在考問太子學識,看看這一年來對方是否有所長進。
梁嗣剛開始還能應答如流,但遠梁國君問得再深入些就答得頗為吃力了,抓耳撓腮之際一眼瞧見吃糕點的郁安,計上心頭。
“父皇光顧着我了,可莫要冷落旁邊的皇妹了。”
随着這聲調侃落地,祥和歡騰的氣氛冷了下去。
國君的目光從高台下落,終于凝在了郁安身上。
郁安咽下嘴裡的糕點,将手裡還剩的半塊放到碟子裡。
國君沉吟片刻,緩聲道:“……安兒。”
頂着一衆目光,郁安站了起來,“父皇。”
“上前來。”
安靜已久的郁氏忽然起身,牽着郁安繞過小台宴桌,和他一起來到赤色階梯下。
“陛下。”郁氏帶着郁安見禮。
行禮過後,郁安擡頭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父皇。”
國君深沉的眼神如有實質,緊緊壓在下方二人身上,沉默過後問道:“九歲了?”
搶在郁安開口之前,郁氏鎮定地回道:“回陛下,安兒年前剛過了九歲生辰。”
郁安側目,望向這個以保護姿态護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子,一時無言。
國君沒怪罪她的搶話,沉吟片刻,語調冷然:“既已九歲,也該入學了。”
此話一出,一旁等着看好戲的梁嗣臉色一黑。
他本意是逃過父親追問課業,順勢再給這個不受寵的便宜妹妹找找麻煩,卻想到父親會想到對方的學業上去。
王後掃了一眼下方二人,及時出聲:“公主體弱,又常在病中,故而年歲到了也未進學宮。”
聽了她半帶推脫的語句,國君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細細打量起郁安來。
确實較一般孩童瘦小些,臉頰清瘦,卻顯得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看上去聰慧又靈動。
這些年來,國君确實是很少見到這個女兒,如今凝神一看,倒生出幾分憐愛來。
王後看出了他的意思,卻曼聲笑道:“公主尊貴易病,不若令幾個高階女官去貼身教習?”
國君沒有答應,又垂視了下方二人幾息,沉聲對郁安道:“開春後,就和你兄長一起去學宮。”
王後啜了一口玉液,不再搭話。
梁嗣面露不岔又不敢反駁,隻能悶頭吃菜。
郁安嘴唇一動,還未言語已經被郁氏帶着謝恩。
秀雅的身影盈盈一拜,像是誤入北國的南界春風。
國君的視線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擺手讓二人回去。
有了這個插曲,夜宴後半程氣氛一直沒回溫。
雖然謝恩的時候态度恭順,郁氏後來卻沒再提學宮的事。
國君事忙,這些入學瑣事從來都是王後主持。那位娘娘方才情緒不佳,恐怕此事很難有個結果。
但孩子培養學識的事不可落下,郁氏早已備好了各類書經,預備天氣暖些就親自教習兒子。
郁安也沒把入學的事放在心上,過了年就總往禮肅的小院跑。
剛開始還能找找理由,後面幹脆就撒嬌要去。
郁氏感到頭疼,但沒過多幹涉。
自家兒子扮作女身本就受了委屈,難得能在宮中有個能說上話的玩伴,縱使對方身份特殊些,但兩方都是衆人避之不及的,倒也不算什麼大事。
所以郁氏隻叮囑郁安行事小心、要注意身體,又告誡他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與旁人,在郁安乖乖答應後就放他去了。
郁安不止一次在心底感謝郁氏的開明,去找禮肅時也越發光明正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