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郁安喝藥的時候,好說話的禮肅才會帶上這樣果決的态度。
一句“過來”擲地有聲,連眼神都沉硬如石,不容置喙。
郁安擡頭,與自己陪伴着長大的少年對視,一時竟陷入到地位颠倒的混亂中。
平常雖總愛嘴上叫人哥哥,但郁安從來都是把這個别扭的小少年當做需要保護的下位者看待。
但每每被禮肅态度強硬地催着喝藥,郁安都有一種錯覺——好像在這人看來,自己才是需要保護和照顧的對象。
保護者也好,被保護者也罷,隻要是禮肅願意的,郁安都甘之如饴。
眼下又該喝藥了,雖然禮肅做什麼,郁安都樂意奉陪,但喝這藥确實有點為難人。
這個位面裡,他這具年幼的身體味覺太靈敏,苦澀的藥汁漫過唇齒、在五髒六腑裡翻湧的滋味很不好受。
這份不适郁安本可以忍受,可經過了幾個位面的磨砺,他自認心性未改,卻不得不承認在某些人的縱容下,自己真的變得嬌氣了。
于是郁安恃寵而驕,縮在床内側,裝沒聽見禮肅要他過去的要求。
禮肅面色沉靜,被郁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仍舊四平八穩地端着藥碗。
他又說了一遍:“阿郁,過來。”
郁安抱着被子不動,和他打商量:“等藥涼些再喝,好不好?”
“已讓香若姑娘放了一陣了,”禮肅淡淡道,“溫度正好,可以喝。”
見床上的人還磨磨蹭蹭不動,他眼簾一垂,聲音低了幾度:“手好酸。”
話是這樣說,端着藥碗的手卻沒抖一下,演得很不用心。
但郁安很吃這一套,默默裹着被子挪了過來。
計劃達成,禮肅唇角微勾。
他看着郁安抿着唇接過藥碗,哪怕抵觸也還是将一碗藥汁一口飲盡,清亮眼眸因為藥苦泛起一層淺淡的水色。
像一對沁水的墨色玉石。
郁安喝完藥,藥碗被接走後還沒來得說話,嘴裡就被塞了一小塊蜜餞。
他詫異地看向禮肅,“唔?”
禮肅瞥了一眼他睜大的眼睛和鼓脹的臉頰,“藥苦不知道讨點糖吃?”
郁安将那小塊蜜餞嚼碎咽下去,“我當然知道。隻是母親不讓我吃,說是……”
“說是會壞牙。”禮肅接話。
郁安彎起眼睛,“嗯,所以沒想到阿肅會給我糖。阿肅愛吃糖嗎?”
禮肅說:“我不愛吃。”
話音一頓,他平靜道:“這是朝白托人出宮買的零嘴,多了吃不完,給你帶點。”
哪怕有了自己的幫襯,他們主仆二人在宮中生活依舊不易,郁安對此心知肚明。
“阿肅騙人。”他直起腰。
禮肅不接話,見郁安一半身體都探出錦被,額角一跳,躬身替他捂好被子。
“不冷?”
郁安笑着被塞回被窩,“不冷。”
說是不冷,他尤在病中的臉色卻難掩倦色,宛如即将在秋風裡蕭瑟殆盡的金桂花。
禮肅不放心,決定今晚在這守着他。
禮肅要陪着,郁安不會拒絕,晚間簡單淨面漱口後,頭腦昏沉便倒在枕頭上要睡。
但他還記着坐在床前的禮肅,“阿肅……”
禮肅看他眼睛都睜不開還要撒嬌,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又替他拉好被子。
“快睡。”是命令的語氣。
郁安聽話地睡過去了。
半夜依舊睡得不安穩,他勉強睜眼的時候,透過沉重的眼簾和模糊的燈光,瞧見禮肅還坐在他床邊。
少年雙眸微阖,撐着頭靠在床闆上,五官姿态雅緻得像是一副雲山霧罩的墨畫。
郁安盯着這幅畫看了一會,挪動身體蹭過去,碰到了對方随意搭在床上的手指。
禮肅睜開眼,就聽見郁安很小聲地叫他:“阿肅。”
“冷嗎?”
禮肅問着,視線一轉,看向了一邊半開的窗。
這是郁氏叮囑的不關窗,但還未入冬又沒到燒炭的時候,因而屋裡隻能灌着冷風。
郁安回道:“不冷。”
他臉上還氤氲着淡淡的粉意,縮在被子裡的模樣乖極了。
禮肅回看了一眼他有些蒼白的唇瓣,起身去把窗關了,又從桌邊倒了一盞溫熱的茶水遞過來。
郁安就着禮肅的手把水喝了。
喝水的時候,纖長睫毛微微垂着,配着那張素白的小臉,像一隻聽話的貓。
禮肅沒養過貓,隻在父皇寵妃的懷裡見過幾次。
他認為那是養不熟的嬌貴物,給它一點好處,就能被那東西嗓音發嗲地投懷送抱。
禮肅不喜這份谄媚,因而對此類物種都敬而遠之。
但如果是郁安的話,禮肅是不會拒絕的。
他對這個嬌氣又粘人的妹妹總是多了很多耐心。
郁安還不知道禮肅一直記着當初他随口一說的兄妹言論,喝完水就裹着被子往床鋪裡一滾。
滾了一圈,他從被窩裡探出頭,“阿肅。”
“何事?”
禮肅一面答着,一面傾身,幫他把額前淩亂的頭發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