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入春之後雨水益少,到了夏月,晝夜更見不着一點水色。
日光炎炎烘烤黃土,一出門就是撲面而來的暑熱。
眼見着要收成的季節,流着熱汗的百姓隻能望着旱裂的土地哀嚎,驟減的米粟數量自給都困難,又如何上貢朝廷呢?
不隻是民間,宮中亦縮減了用水耗量,水井枯竭,宮河幹涸,連王後宮中都置備的冰盆都少了。
王後都如此節儉,更妄論宮中其他人。上行下效,整個遠梁國用水大減,熱意一時間席卷了這片土地。
有傳言說是這是南方戰亂帶來的天罰。
亦有人說公主及笄之年大旱至此,恐是不祥之兆。
幹旱年歲惹得人心恐慌,會牽扯出各式說法,郁安當然明白這一點。
隻是他不在乎有心人潑來的髒水,卻也不會讓他們借此機會将他再往下踩。
國君不信鬼神之說,對待郁安一切如舊,隻是偶爾被國事與太子那邊絆住腳,忙得焦頭爛額,召見郁安的次數少了很多。
長期如此,恐會生變。
而禮肅也不會理會那些無稽之談,在學宮因為酷暑休假的時間裡,時常翻牆出宮,似乎有事在做。
怕郁安大熱天找他時撲空,禮肅讓郁安就待在無雲宮裡,自己稍有空閑就會來看他。
于是郁安聽話地等了,苦等無果時,總幻視自己是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婦。
這就是長時間穿女裝的後遺症嗎?!
郁安如夢初醒,也不繼續在無雲宮裡胡思亂想了,由香若跟着出去散步了。
遠梁地處北域,因為久旱未雨,空氣幹燥至極。
但今日倒是奇怪,這樣悶燥,來往宮人竟也很多,全不複平日的稀散蕭索。
郁安留心觀察了她們手中的物什,有香爐有酒器,像是某種供奉品。
日落時分,燥熱猶存。
郁安沒有多想,尋了小道沿着綠林散步,不知不覺來到了禦花園後方的清影潭。
那是他與禮肅初識的地方。
孩童時期遼闊幽深的深色寒潭,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方圓百米的石底潭湖。
物燥天幹,清影潭隻餘下底層的淺水,火紅晚天倒映其中,鋪成一張色彩極佳的畫卷。
郁安垂眸看了那灣水半晌,靠在了潭邊屹立的墨石上。
這樣的天氣裡,連風都奢侈。
香若手執團扇輕輕扇風,像是也覺得燥熱。
此方世界裡,郁安素來體寒,在旱熱天氣裡也不覺得多熱,見她額角帶汗,便讓她先回去。
香若搖頭拒絕了,請求郁安再過片刻就回住處去。
無他,隻因對方太熱太冷都要鬧病,在外久留不是良策。
郁安對自己的體弱程度深有體會,自是不會為自己多找事做。
又看了會晚天與潭水,郁安撤回目光,站直身體,轉頭叫香若打道回府。
然後他擡眼前視,望見了一個緩步而來的人。
少年眉目柔和,白衣皎潔,顯得那半垂在肩的長發尤黑。
黑白墨色,如畫鋪展。
“阿肅——”
聲音裡輕快情緒幾乎都要溢出來。
禮肅停步,眼神定在向自己跑來的人身上。
如幼時一般,飛鳥無畏,急速而來,靠近的姿态卻又輕盈靈動。
在它身後,無邊晚霞逼近高樹,與清澈池潭連成一片。
禮肅眸光微動,比紛亂思維還先做出反應的,是下意識伸出的右手。
跑近的郁安順勢搭住了禮肅的手掌,跑太急還未将氣息喘勻,一時不察踩到裙擺,直接摔進了他的懷裡。
這一次,禮肅接住了那隻靠近的飛鳥。
說這是一個擁抱都算勉強,橫在腰背的是少年手腕一帶的部分。
對方背過掌心,沒有實質性地碰到他。
郁安眨了眨眼睛,然後被禮肅拉着站好。
禮肅皺眉提醒:“當心些。”
郁安幹巴巴地回答:“噢。”
應聲之後,他又問:“阿肅為何來此?”
禮肅道:“宮中人說在這邊看到過阿郁,我就來看看。”
郁安笑了,“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禮肅看了一眼他的笑臉,“可以這麼說。”
于是郁安精緻面孔上的笑意愈濃,“阿肅,你真好。”
禮肅無言,又在那張臉上看了一會,視線上移,看見了對方别在發間的白玉簪。
簪上雕着一枝潔白梅花。
禮肅睫毛一顫,徹底移開目光,帶着郁安往回走。
香若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後,團扇扇了又扇,掩去了唇角的笑痕。
回程走的依舊是來時的路,又遇見過幾個端着托盤的侍女。
郁安:“今日為何宮人這樣多?”
禮肅反應平淡,“十日後有場祈雨儀式,許是在準備。”
郁安點點頭,“原是如此。”
見他沒有細問,禮肅又開口道:“屆時人多,阿郁莫要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