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安不語,薛無折并未露出失望神色,而是懂事道:“師尊抽不開身也沒關系,弟子都明白的。”
他想起此行目的,收斂了眼中多餘的柔情,認真道:“長老們商讨五宗大比的事,屆時想請師尊親自坐鎮,好叫那些居心叵測不敢放肆。”
薛無折笑了起來,很柔和地說:“師尊避世不出,五大宗的人又皆仰慕師尊德行,都想趁此機會見識師尊風采呢。”
郁安的目光如有實質,讓薛無折臉上的笑意一頓。
青年有些疑惑:“師尊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郁安從那張良善的臉上撤回視線,重新看向山下雲海。
“沒什麼。”
雖然不知道為何迷幻之境又排出一場幻境給他,但破局才是要緊。
接下來,郁安見到了和記憶中全然不同的源水等人。
幾位長老年事已高,面對郁安時笑容慈祥,本命法器被安靜地收在手中。
但郁安沒忘記那些東西帶來的劇痛,傷口反複開裂,叫這具殘軀吃盡了苦頭。
這些畫面與現實兩廂對比隻覺諷刺。
郁安看着這些人和善的面容,隻會想起記憶裡那些惡心的嘴臉,握劍的手一緊再緊,終是沒有動手。
為什麼?
因為不想破壞。
幻境裡的薛無折好像很幸福,家人在世,師門美滿,脾性善良,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是沒有變故下,順風順水問鼎仙界的無雙天才。
如果斬殺幻象,那美夢就會消失。
即使這個幻境終會碎裂,但現在,郁安還不想親手毀掉這個溫和持重的傳世天才。
對方應該有更如意的結局。
幻境之外,薛無折披着墨色長袍,腰間挂着替命符,膝下血肉幾乎化作泥濘。
輝寒重劍在他掌心嗡鳴,似乎在問他還在等什麼。
還在等什麼?
青年站在明暗交界,面無表情看着另一個“自己”對郁安綻開笑顔。
而那神情冷淡的青年目光一動,片刻流轉的眸光像化開的春雪。
幻境裡時間流速很快,郁安避開了熱情慈祥的幾個長老,和薛無折待在念塵峰練劍。
兩人接觸的時機不對,薛無折很懂分寸,不常來纏着郁安,隻偶爾被督促練劍時不小心漏出一點錯處。
郁安會嚴苛地指出來,言語教導對方似乎難以意會,便用手帶着他起勢。
薛無折從善如流,分開之後會謹慎地去瞟郁安的眼睛。
郁安對他發紅的耳根視而不見,隻讓他練劍百次再休息,自己則轉身往山上去。
“謝師尊指點。”
真誠的道謝沒換來郁安停步,對方聲音冷淡:“繼續練劍。”
“是!”
青年低眸看劍,唇角牽起一抹笑。
不知從何而來的森寒冷風吹動鬓角,他不由自主發了個顫。
五宗大比上,郁安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幾大宗派的主人一改現世的高傲,對他以禮相待,溫和可親。
青黛和雲磷也在,似乎隻是不甚相熟的後輩,看向郁安的目光帶着敬重。
好似巨變沒有發生,人心也從沒改易。
一切與現實截然相反。
郁安在幻境裡待了很長時間,卻沒發覺身體有何不适,以血肉為食的濁霧早該将他那具瘦弱身體吃光了,為何一絲異樣也無?
輕柔的聲音打斷了郁安的思考,青年将一盞靈茶遞到他面前,眼眸如星。
“師尊,靈茶來了。”
郁安将此事擱下,接過了那盞茶。
直到現世的記憶開始模糊,從初入此方位面的劇痛開始,所有的愛恨怒罵都如隔紗霧,郁安知道到了一切該結束的時候了。
幻夢應該到此為止,比起幻境,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薛無折。
這麼久也沒找到幻夢出口,隻有暴力破局了。
郁安抽出靈劍,走下了念塵峰。
春日将盡,山中卻百花正好。
一片桃花落入衣襟,郁安并未在意,隻快步掠去長老閣。
風吹花動,那片殘瓣自衣料中滑落。
桃花随風飄轉,最終落入一隻蒼白如紙的掌心。
進入幻境以來,郁安最不能習慣的,就是那幾個長老的笑臉。
慈愛正義都是假的,谄媚逢迎唯利是圖才該是他們的本相。
郁安動起手來沒有一絲停頓,仗着幻境中恢複的修為,毫不客氣将長老閣掀翻。
老者們驚怒交加倒在血泊中,死在郁安劍下時滿眼不甘。
飲飽鮮血的本命法器悉數被毀,成為一無是處的幾寸廢鐵。
幻境隻覆蓋了玄光宗的區域,好在幻象中沒有宗主離霄的影子,不然即使是這具身體正處全盛時期也難以戰勝。
待生靈消失、衆峰傾倒後,郁安重新回到了念塵峰。
沒有禦劍,隻是沿着山階上行。
但再如何拖延,郁安終是看到了山腰小院的輪廓。
薛無折正在院中翻閱劍譜,眼簾半垂的模樣顯得安甯。
過了幾息,他發現了院門口的郁安,未語先笑。
“師尊。”
微風吹來,血腥彌漫。
青年目光一動,落到郁安沾血的劍尖上。
“師尊……”
郁安沉默地走入院中,自始至終長劍未收。
青年放下劍譜,站在原地關切地問:“師尊,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郁安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握劍的指尖已經發白。
“出劍吧。”
青年一臉迷茫,“師尊?”
沒等他再多問,郁安已經沉眸攻了上來。
青年狼狽地取劍接招,挑刺披砍一路被從院内打到山外。
攻勢如雨,令山間桃英也七零八落。
後來青年臉頰被劃破,已經接不下劍招,隻能無措看向眉眼含霜的人。
“師尊,您怎麼了?”
郁安挑開他的防守,平靜開口:“這是幻境,我早就知道。”
“什麼?”
郁安又刺去一劍,落下的目光同劍雨一般的冷。
“這裡是幻境,你是幻象。”他道。
“薛無折”閃身躲開這一擊,彎起唇角,“您……早就知曉了?”
郁安長劍一掃,将他逼得一退再退。
“沒錯。”
已經快被逼入絕境,青年仍是笑道:“您真有趣。”
但輕松的神情維持到上了山崖為止,“薛無折”前方是郁安的劍雨,後方是萬丈深淵。
他捂住滲血的手臂,神色惶然地開口:“師尊為何要步步緊逼?我分明沒有做錯什麼。”
“所有人都做一場美夢,這難道不好嗎?我做得很好,師尊也很喜愛我,不是嗎?”
流轉的目光宛若山澗倒影,挑不出錯處的五官如藏月色。
在逐漸虛化的景緻中,青年視線微微上擡,不明意味道:“師尊啊,你真的舍得殺我嗎?”
直至對方命門的長劍分毫不讓,郁安面無表情,并不言語。
對面的青年卻已從他眼中得出答案,不由溫柔地笑起來。
“師尊,你舍不得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弟子失禮了。”
歎惋的語句猶如嬉笑,他松開捂緊的右臂,縱身跳入無邊霧色中。
自其他生靈消失後,此方幻境開始不斷崩塌。
缥缈仙山與春花清泉都化作齑粉,白霧缭繞,卻漸漸染上墨色。
山水留白,濁霧始出。
郁安站在方寸之内的實地裡,凝神打量着包圍四周的黑白霧色。
景緻猶在,幻境還沒結束。
一道迅疾劍氣自暗處飛出,郁安即刻閃躲,卻還是被劃破一片衣角。
“師尊,您怠慢了。”
寒涼霧氣浸入骨髓,郁安握緊長劍,警戒地望向四周。
下一道劍氣襲來的角度依舊刁鑽,郁安擋開那道殺機,卻被從霧色另一端現出的長劍刺入血肉。
淺色衣衫染上鮮血,疾寒劍氣如山撲來。
“師尊,答應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郁安抽劍回身,才将避開一道殺機,又有一條長刃襲來。
偷襲者躲在愈發濃郁的霧色背後,音色幹淨,帶着溫和笑意。
又有不知角度的劍尖襲來,郁安揮開那道尖刃,回撤之際更強的殺意兜頭而來。
胸口一燙,是觸發防禦的千機髓。
順利捱過這波襲擊後,頸間墜飾已燙得皮肉發疼。
郁安沉下呼吸,隻聽一道如隔山水的沙啞聲音響在耳畔——
“動手,你能殺了他。”
是誰?
容不得他細想,霧中又突現出一道冷光長劍。
郁安擡劍擋住攻擊,順勢回攻。
于迷霧裡撲了個空,他眉眼一壓,在又一道殺機出現的時候不再一味固守,而是迎着殺機沖了上去。
對方大概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松手欲撤,卻被順着長劍捉住手腕,被狠狠地帶離隐身之所,摔上了結實的地面。
腿骨被折,匍匐在地的白衣青年擡起臉,“師尊……”
郁安的長劍壓上他的頸側,一語不發。
“殺了薛無折,打破幻境。”那道模糊的聲音又響起。
見郁安久久不曾有下一步動作,那聲音低了幾度,帶着不易察覺的冷意。
“為何還不動手?”
地上的青年身體顫抖不止,情真意切道:“我并非想要師尊性命,隻是想要相伴師尊,為何這也不行……”
還是那張熟悉的臉,上面有過嘲諷與冷漠,也有過溫和與柔軟,卻從不似如今這般的脆弱易折。
顫動的眼睫如同風中細葉,像是随時能下一場雨。
“師尊,師尊,和我一起,求求您……”
與泫然哀求截然相反的,是郁安耳畔的另一道聲音:“殺了他。”
郁安呼吸一靜,劍尖前移幾分。
脆弱脖頸滲出血迹。
青年眸中的雨終于落了下來,無助喊道:“師尊,郁安、郁安仙君……”
但割破皮肉後,長劍卻沒再移動半分。
青年的眼淚很快止息,露出的希冀的神色,“師尊,您改變心意了對不對?我知道的,你不想殺我的,我知道的。”
耳邊的那道聲音也在問:“你不想殺它?”
兩道聲音一輕一沉,郁安皆未回應,兀自閉了閉眼。
“殺了它才能破局,你在猶豫什麼?”
看出了郁安愈發遲疑,地上的青年脆弱的神色一收,翻身就要滾入一邊逃開。
還沒等他躲入霧中,無形的靈力壓了下來,絲絲縷縷穿入脊椎,将這隻幻影牢牢定在原地。
一隻冰冷的手臂環住了郁安染血的腰身,原本如隔水簾的模糊聲線這次清晰地傳入郁安耳中,帶着淡淡的冷。
“你該殺了它,郁安。”
郁安喉頭一滾,艱難道:“薛……”
“噓——先解決眼前的事。”身後的人吐字很慢,氣息冰涼,鼻尖蹭過他的後頸。
郁安身形一頓,像是被一把尖刃抵住了。
身後人低低一笑,再開口時聲音如冰:“破除幻境,殺掉他。”
郁安還未應答,握劍的手就被對方裹住,被迫擡劍指向那隻眼淚不止的幻影。
幻影五官皎然,唯一雙淚眼情緒濃重,被封住口唇,眼神卻好像還在求師尊收手。
郁安的身形僵住了,“等等……”
身後的人不予回應,攬着郁安握緊了劍柄。
而後利劍揚起。
濃白霧氣忽然散去,一息之後破鏡聲響起。
長劍刺破幻影的心髒,郁安幾乎脫力了,是身後的人帶着他的手,以一種強硬的姿态,讓長劍穿過那具毫無反抗之力的軀體。
囚籠中的幻象被一點一點碾碎。
幻影消散,幻境崩塌。
幻影淌出的血淚消散空中,郁安猛然轉過臉,看向抵在自己肩上的人。
那人在笑。
神情愉悅,眼神冷漠,像斜陽映照下的亘古冰原。
薛無折,真的是個瘋子……
郁安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知到這一點。
緊密的擁抱,溫和的字句,還有近在咫尺的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臉,對方都不以為意,為達目的,不論是殺戮還是柔情無所謂。
郁安手腳冰涼,無力地推他,“薛無折,放開……”
薛無折彎着唇角看過來,勾住郁安的腰将他壓向自己,忽然說:“殺掉了呢。”
一出幻境,完好的丹田迅速枯敗,吞星珠修補着身上的傷口。
郁安調整着呼吸,“什麼?”
薛無折注視着他的眼睛,“殺掉了,您喜愛的弟子。”
郁安眉頭一緊,“……你在說什麼?”
薛無折蒼白的唇邊化開一抹笑,“您很喜歡那個薛無折,不是麼?”
語氣越溫柔,擁抱越是緊密。
腰身幾乎要被掐斷,自己也要快要陷進對方的胸膛裡,郁安不适掙紮,“你先放開。”
薛無折略微松了手,還沒等郁安松口氣,驟然勾住他的腰身,讓人迎面壓向自己。
那低啞的聲音帶着灼熱的燙意,落在郁安耳畔:“師尊喜歡他什麼?裝模作樣?讨巧賣乖?還是巧言令色哀聲乞求?為何他隻是噓寒問暖,乖乖學劍奉茶,就能讓你高看一眼?”
郁安側過臉避開他滾燙的目光,鉗住的雙手覺出痛意,“你怎麼……”知道這些?
薛無折并不回答,兀自說道:“他打傷你,你卻還是舍不得殺他。我倒想知道,師尊怎會如此心軟?不過是個幻境死物,到底憑什麼?”
在這濁霧深沉幻境如雲的深淵裡心神大動可不是好事。
郁安立即道:“你冷靜些。”
他掙開薛無折的手,心念一動,千機髓就化作燈盞,照亮了不斷被濁霧侵蝕的方寸之地。
光線隻将眼前光景照亮了一瞬,然後就驟然熄滅。
薛無折目光一動。
千機髓重新回到郁安頸上。
在這一瞬之間裡,郁安看清了對方身上綿延的血色。
半身血濘,小腿處皮肉稀薄,甚至已成了白骨。
這便是那層若有若無的血味由來了。
郁安嗓音一緊:“薛無折,你……”
薛無折沉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追問:“你為什麼要跟着下來?”
郁安不語。
薛無折繼續道:“你不是薛家人,又帶着千機髓和吞星珠,那陣法困不住你。你分明逃得掉的,為何明知這是死局,還是跟着我進來?”
漫長的沉默後,郁安開口:“到哪都是死路,我還有選擇嗎?”
薛無折道:“不是隻有死路。”
不是隻有死路,兩人都知道。
若是薛無折獨自複仇,會少掉掣肘和牽挂,憑着高深修為,來去自由。
相應的,若是郁安獨身一人,隻要帶着這兩件神器,也足夠躲過追兵,逍遙天地。
隻要分開就有一線生機,不會是現在這樣,雙雙等死。
不是無路可走,而是做了最難的選擇。
薛無折忽然笑了,“郁安,你不恨我?冷嘲熱諷,羞辱折磨,你該恨我的。”
郁安垂下眼睛,“我不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