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薄情寡性者,注定一生孤苦。
因為曲意逢迎,辜負的好意與真心太多,終會禍及自身,所以永遠留不住心中所愛。
這些年裡,薛無折也曾無聲地處理過很多角色,借着溫和正派的假面,消解心中無處宣洩的仇怨。
那些含恨而死的人們曾罵他無情,詛咒他此生不甯最後不得好死。
多行不義之輩死不足惜,即使死相凄慘,也對無折公子清風霁月的名聲無損。
對于那些含血的詛咒,薛無折從來不以為然。
若是祈求咒罵有用,那仇敵的性命早就該被天道送入他手中,而不是永遠披着假面,與那些醜惡的東西平和相處。
成敗終有時,弱者的心音無關痛癢,不必俯首去聽。
在帶着郁安将幻境中與自己長着同一張臉的幻影殺死時,薛無折有一刻同那雙漆黑的眼睛短暫對視過。
依舊是梨花帶雨驚懼不堪的神色,但與滾燙眼淚形成對比的是冷溫眼底。
它也在打量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分明眼淚不止,嘴角卻微微一動,似乎在笑自己的地位對方終身難及。
下一刻,長劍洞穿胸口,盛放出糜豔的花。
幻象消散,薛無折将郁安牢牢擁在懷裡,面頰相貼,感受了對方顫抖的呼吸。
是害怕還是不舍?
他是想要那隻幻影常伴身側?
朝朝暮暮,侍奉左右,花開花落,做一對真正的清白師徒,這就是郁安想要的嗎?
真是叫人眼紅。
那麼很可惜,不管郁安是贊成還是反對,那個薛無折都隻能一死了。
不知它要的到底是靈力血肉還是生人靈魂,但隻要觊觎不可得之事,都該付出代價。
收斂鋒芒的溫順柔情,百無一用的溫軟可欺,薛無折也會裝,甚至能做得更好。
既然都是同一張臉,隻要掩飾好陰晦本色,裝癡扮傻,讨巧賣乖,郁安也會喜歡的。
而占據郁安心神的,隻能是唯一的薛無折。
至于其他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不該出現在郁安眼前。
殺掉替代的感覺令薛無折産生了病态地興奮,以至于洩出了笑音。
然後他看見了郁安過分蒼白的側臉。
一瞬間,那些曾經所受的惡毒咒罵疾風般襲入腦海。
所望皆空,所得皆失,生死無門,一世凄苦。
心狠手辣至此,若有所求,隻會不斷落空,即使勉強入懷也隻會不得善終。
越是握緊,越是離散。
薛無折從不信這些詛咒,但此時此刻,看向郁安沉寂的眉眼時,心底卻難得出現幾分慌亂。
一直以來的脅迫與羞辱或許與波折不斷的現實抵扣,郁安從始至終是因為走投無路才來到他身邊的。
高階幻境能左右人的感情,抹去記憶填補空缺,讓入境者甘願深陷其中。
郁安雖堅守本心并未深陷其中,但被強迫着親手殺掉乖順的愛徒,難免不生怨怼。
……郁安還會再容忍他嗎?
答案隻有一個。
詛咒應驗,薛無折真的所求無望了。
太多的自厭堆砌心底,積成厚重的山石,逼着他問出一句:“你恨我嗎?”
比起反感,恨才是确切答案。
但郁安給出了否定的答複。
薛無折一怔。
良久,他的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困惑:“為什麼?”
為什麼在經曆了口無遮攔的輕慢羞辱,不顧意願的親近失度之後,這人還會說不恨。
事已至此,還有讓對方言不由衷的理由?
庇護一說放在深處迷境相對而立的兩人身上隻會顯得可笑。
從郁安選擇跟着薛無折闖入死局開始,他們的關系就開始颠倒了。
不再是查案複仇的同盟,隻是在生死局中唯有彼此相照的兩個人。
性命之憂下沒有脅迫與被脅迫,不論修為高低,隻要稍有不慎都會被吞噬一空。
身份前所未有的平等,所以郁安完全沒有說謊哄騙的理由。
那為什麼,不恨呢?
薛無折感到迷茫。
而對于薛無折的問題,郁安隻是搖頭,重複說道:“我不恨你。”
他沒有透過濁霧去辨别薛無折的神色,慢慢伸出了手。
碰到薛無折的肩膀,對方沒有反應。
于是郁安順着肩膀下移,摸過那結實流暢的手臂,碰到了對方浸涼的五指。
都是完好的。
也是這隻手帶着他殺了幻象。
郁安隐隐松了口氣,又努力睜大眼睛去辨認對方身上其他的傷口。
但這是徒勞,因為濁霧湧上來後,即使有靈力加持他也難以視物。
視線受阻,隻能依靠觸覺,好在薛無折沒有拒絕。
所以郁安順利檢查了對方的上身,從胸膛來到側腰時,摸到類似紙張的觸感。
定睛一看,是張生效的符紙。
郁安抽出那張光線暗淡的符紙,辨認出那符紙的紋路後,五指一攥,立即就将那符紙碾碎成灰。
是替命符,原是陰損之輩分食氣運所用,卻被用來做了善事。
所以不是幻境無害,而是薛無折一直在替他受難。
郁安閉了閉眼,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自身難保還替别人分擔禍福,薛無折怎麼會在該自私的時候這樣無私?
這人總嘲諷他人蠢笨,自己分明也笨得出奇。
薛無折沒有回話,郁安也不在意,握住對方的手腕,穩聲道:“你受傷太重,我幫你修補。”
“師尊,”薛無折終于開口,“郁安。”
在郁安回應之前,他吐字緩慢:“我靈力所剩無幾,難以自愈。”
郁安問:“你想說什麼?”
薛無折聲音漸低:“靈力,師尊。”
二人之間索要靈力的方式隻有一種,這已經是彼此默認的事。
但郁安體内靈力趨于穩定後,已很久沒有再給薛無折疏通靈力的機會。
提到這個話題,郁安一時陷入沉默。
一息之後,他猶豫着搭上了薛無折的頸肩,慢慢向對方靠近。
薛無折表現出十足的安靜。
郁安沒了修為,自然看不到黑暗之中,那雙墨色鳳眸是如何緊密地黏在他身上,堪稱貪婪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像随光的暗影,帶着日光熾熱的餘溫。
距離拉近後,郁安手指一動,碰到了薛無折的臉。
依循氣息辨認出正确方位後,他擡起臉,輕輕去夠對方的唇。
但并沒有碰到。
因為一直沉默的薛無折一改安靜,雙臂突然圈上了郁安的腰。
“郁安。”
郁安還未應答,薛無折已低下頭來,準确地咬上他的唇瓣。
唇齒間彌漫出淡淡血味,郁安眉頭輕皺,揚手要去扯對方的頭發,卻又生生頓住了。
因為看到了薛無折顫抖的睫羽。
不同于幻影勾人憐憫的姿态,眼前這人哪怕示弱時眼神也是倔強的,帶着難以悔改的狠勁。
郁安沒有見過這樣的薛無折,以至于一時難以給出反應。
洩憤般的撕咬隻維持了片刻。
薛無折吻了吻郁安被咬破的唇角,又用濕潤的唇去親他的下颚,然後細吻一路下移,來到那纖長優美的頸部,在那皙白如玉的肌膚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紅痕。
郁安被迫仰起頭,下意識去捉對方鉗住自己的雙手。
“薛無折,你松開我。”
郁安用力掙紮,但掐住腰身的手分毫不動,鋼筋鐵骨般烙在他身上。
燙得他心慌。
滾燙的呼吸一直落在頸脖上,郁安沒有辦法,隻能奮力去踢對方的腿。
知覺漸消的白骨被踢動,薛無折手腕沒松,帶着郁安一起倒在地上。
歸因于千機髓,落地并沒有不适。
郁安吃力地仰起頭,望向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薛無折!”
薛無折不語,鉗住他的下巴又吻了過來。
呼吸被占盡後覺得窒息,郁安勉強躲開那灼烈的吻,用力去推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卻不想被對方抓住機會,雙手肆意地在身上遊走,似乎要連骨頭也揉散。
不再是點到為止的暧昧試探,所有的情與欲被擺在了明面上。
過分大膽的撫摸令郁安短暫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即發狠推開那壓制自己的人。
“薛無折,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人的壓制不動如山,隻是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了。
靠得太近,郁安看見了薛無折慘白的臉。
對方眼中透出絕望,聲音已經完全啞了:“你恨我嗎?郁安,你恨我嗎?”
郁安胸膛劇烈起伏着,薛無折固執地想從從他紅暈未消的臉上尋找答案。
“你恨我嗎?郁安。”
郁安昂起頭,一面平複着呼吸一面費力觀察着薛無折的表情。
此時此刻,他才後知後覺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不是不顧場合的色欲熏心,對方做這些是為了激怒自己。
他想要什麼?
想要自己改口說恨?
想清這些,郁安覺得頭疼得厲害,“薛無折,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