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惱火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的語氣。
對上郁安平澈的眼眸,薛無折呼吸亂了,無措地将他擁住,失去了一切的高高在上與遊刃有餘。
“郁安,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容忍充滿惡意的傲慢羞辱?
為什麼可以一走了之卻要毅然回返?
為什麼即便到了現在也依舊不生氣呢……
不恨?
怎麼會不恨?
如果這感情不是恨,那又該是什麼?
薛無折迷惘至極,頭腦中的問題越積越多,隻能将郁安越抱越緊。
奇怪的是,分明靠得很近,卻好像隔了山水。
懷抱裡的青年清瘦,被這樣無禮的對待也沒有掙紮,甚至還在短暫的停頓後,虛虛按住了他的脊背。
潺潺靈流注入僵冷的軀體,修複着已成白骨的下肢。
薛無折手臂一緊,腦中分明還亂着,卻忽然用很輕的聲音問:“郁安,你愛我嗎?”
是萬分茫然的語氣。
溫熱靈流沒有止歇,郁安一直沒有回應。
薛無折氣息不穩,撐起身體去看郁安的臉,對視片刻後,忽然發瘋似的将對方重新攬住。
擁抱一緊再緊,似乎要連分隔的血肉都融成一體。
薛無折倏然笑了,不成調的笑聲越來越大,在寂靜的濃霧中愈顯詭谲。
笑音漸低,低成了微不可察的嗚咽。
“師尊,你是愛我的。”
氣息淩亂得像離陸海的狂風,但心境卻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亘古蒼穹傳來了隐隐雷聲。
薛無折松開了郁安,看着對方怔然的眼睛,指腹擦過對方血迹斑斑的下唇。
靈力如水,傷口愈合如初。
“尋處避險地,不要受傷,”薛無折扶着郁安從地上起身,眉目如月夜清風,“此劫過後,我不會再放開你。”
語畢,他不管郁安有何回應,将手一擡,無形的靈力将郁安送開很遠一段距離。
千機髓幻化撐傘,為郁安擋去簇擁而來的陰冷。
數不清的濁暗氣息頃刻退散,薛無折周身運轉起澄澈靈力,連同那侵蝕殆盡的身體複原大半。
靈力湧動,彙聚微光,驅散了深重暗潮。
穹頂雷聲漸近,無盡濁氣避退,唯薛無折不動如初,身邊光亮愈顯。
不過一載就能突破元嬰,真不知是羨慕對方資質不凡,還是該歎天道偏心。
此時已經顧不上追究薛無折先前靈力不夠的謊言了,郁安握住傘柄,“一切小心。”
突破雷劫隻能用自身修為相抗,若用到防禦法器,會引來天雷變本加厲的懲戒。
所以郁安除了叮囑對方要小心之外,已經别無他法。
薛無折身處靈流中心,目光卻始終落在郁安身上,聞言輕輕颔首。
青年眸如墨玉,雙唇一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疾猛的驚雷已近在耳邊。
天劫到來前,強大的威壓将此方天地擠壓得不住下陷,連角落的枯骨都被化作了齑粉。
無人之境襲起靈流帶來的狂風,所有深沉怨氣都退避三舍。
令人膽寒的威壓裡,郁安撐傘靜立,目光一錯不錯注視着靈流中心的人。
深淵之外。
聆仙掌門處理完心頭大患後一身輕松,已多日不曾修煉,這日算出平卦,也沒管太多,注入靈火燒鼎煉器。
雲硯山薛氏的後代這些年竟一直活躍人前,成了廣為稱頌的正道君子,要将掩藏的真相重現人前,為此幾次三番鬧出事端。
對方如此不知死活,那便以此為餌,将攪亂幾大宗門的這兩隻遊魚甕中捉鼈。
當日移靈大陣被注入封印咒術,成了專為薛無折準備的殺陣,猶嫌不夠,就再以殒神幻境為籠,輔之以聆仙傾盡一派之力練就的無虛玄鍊。
壓陣之物,就選薛氏得來的鎮厄鎖,從薛家人屍骨中搜來的東西用着終究晦氣,不如就拿來給他們的少東家用,這才是物盡其用。
靈火還未燃盡,聆仙掌門隻聽遠方雷聲陣陣,不由眉頭緊鎖。
有人要突破了?
他執起拂塵欲繼續煉完靈器,卻慢慢感覺到一層一層的威壓落了下來。
靈鼎震顫,生出裂痕,初具雛形的靈器直接被燒成廢鐵。
地面開始晃動,聆仙掌門疾步來到窗邊,睜着渾濁的眼睛外望,
東山之上,重雲倚疊彙聚成海。
山中弟子們左搖右晃,驚惶地望着連至遠天的漆黑劫雲。
劫雲層層累積,由東面海淵綿延至高聳東山,最外沿就是濃重的黑,層層深入,到東山的臨海閣地界時已成了暗紫色。
悶雷滾滾,響在上空,雲海翻湧,電光耀目。
有人要在東山渡劫?
弟子們紛紛猜測是本派掌門沉寂已久終于突破,但見到高閣窗外的白發老者,又全都換上了惶恐表情。
不是掌門,難道還有其他大能?!
不管是誰,都是走為上策,小小的東山,怎麼經得住這樣可怕的雷劫?!
衆人皆是慌張百倍,聆仙掌門皺眉高呼道:“爾等莫要驚慌,守住結界,天雷隻針對渡劫者,不要自亂陣腳!”
聲如洪鐘,傳至東山每個角落。
往日裡一呼百應的權重老者,現下已經無人在意,弟子們四散奔逃禦劍掠遠躲向了山下人間。
數條流光分散而逃,在壓山烏雲中如同崩散隕星。
旁邊的百裡澤緊張地看向聆仙掌門,“有人要渡劫了?是東邊臨海閣的方位,掌門伯伯,難道是薛無折……”
“是我們小瞧了他。”
“……那要怎麼辦?”
“不過是自尋死路,不必顧忌。”
斬釘截鐵的結論令百裡澤心中一松,但視線投向天際,又帶上一層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憂愁。
聆仙掌門運籌帷幄的神情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時候僵住了。
原因無他,任誰見到那直接将大半個山頭劈毀的黑紫天雷都會大驚失色。
瓊台樓閣一瞬之間化作飛灰,遼闊水域波濤海嘯漸起。
整座東山都在震動,百裡澤艱難地攀住一道玉柱,“掌門伯伯……”
“郡王放心,鎮厄鎖的結界堅不可摧,他們出不來的。”
那是有去無回的封印之所,任你是化神境還是大乘期,都無法從上古神的迷境中脫身!
說是這麼說,但聆仙掌門一捋長須,還是在地動山搖中帶上百裡澤躲開所有倒塌的樓閣。
轉眼間前三道天雷已悉數落下,此境之内,早已無活物敢踏足。
東面山頭已成焦土,唯有被鎖鍊封印的迷境入口屹然不動。
呼嘯海浪翻湧滔天,沖刷着那柄铮亮如新的鎮厄鎖。
雷聲還在繼續。
挺過了前三道雷劫後,所有人以為勢頭會逐漸減弱,卻不想那劫雲未散,竟是越演越烈,透出濁暗金光。
雷雲在加,驚雷卻不再逐一落下,開始接連不斷倒向封印之所。
電光奪目,雷霆萬鈞。
海淵躁動不已,海水震動離岸千尺,揮灑四落,成了鋪面驟雨。
一切局面都已失控,元嬰境的劫雲何至于此!
聆仙掌門心底一沉,急忙掐訣,但一道傳音訣還沒送出,望向封印時眼神已經變了。
數道驚雷接連劈下時,将傾頹暮色的映照亮眼至極,宛如旭日東升,天光大亮。
貫耳的雷聲裡,鐵鎖寸寸崩裂。
鎮厄鎖碎成殘塊,與之相連的玄鍊盡數崩毀,露出内裡大陣的本色。
金紫長龍般的劫雷勢不可擋地砸向封印陣,陣中心傳來清晰的碎裂聲。
随後,蛛網般的裂痕不斷擴大,耀眼的金色靈紋被層層毀去,而後又是一道驚雷,終于将那吸取雲硯生機的法陣徹底毀去。
十六道天雷一道未錯,悉數落于無盡深淵。
最後一道天雷幾乎貫穿天地,金紫電光叫所有人都不敢直視。
震耳欲聾的雷聲消失後,劫雲終于慢慢散去,天際散開最後一抹日落輝光,大陸即将陷入沉夜。
這一刻,海水止息,天地寂靜。
東山地界已成焦土,東面高岸溝壑縱橫,大半山石傾斜倒塌,殘缺到了怪異的地步。
暮色之中,兩道人影自黏稠的黑暗中出現。
一人神情淡然,一人眉目含情,皆是姿态從容。
如行山過水,平淡逍遙。
所謂的上古神迷境,也成了已破的死局。
遠天夕陽漸消,薛無折活動着快被雷劈散的肩膀,與郁安一同下山。
雷劫過後山石淩亂,他們遇上了守山的聆仙掌門。
長須老者戒備有加,提着本命法器,猶豫着提出要與薛無折死戰一場,但還未開打又揚言其他宗門的援軍正在路上,勸薛無折不要以卵擊石。
這人狡詐陰狠,卻又貪生怕死,敢做不敢當。
薛無折微微一笑,用手就将這顫顫巍巍的老頭打得起不了身。
而後長劍一擲,直接洞穿丹田。
不煉體的器修,就是這樣不堪一擊。
沒了修為,這人還能活多久?
從此以後,聆仙派隻會如今日這般四散潰亂,群龍無首,一蹶不振。
山門重振?不過隻是烏合之衆的空談。
禦劍離去之前,薛無折同角落裡的百裡澤有片刻的對視。
對方僵着身體,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薛無折身形未動,徑直移開了目光。
萍水相逢,仇怨相抵,不過是一個不會再會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