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嚷之中,離霄最先反應過來,玄劍未收直直朝着薛無折頸間斬落。
但原本重傷瀕死的人卻一改虛弱,擡刃抵上離霄的玄劍,分明動作輕若流水,可就是硬生生擋住了那雷霆萬鈞的攻勢。
離霄的劍招凝滞不前。
隻見身前的青年緩緩擡頭,明耀雙眸中帶着濃重的惡意。
“鬧劇該結束了。”他嗓音沙啞。
熬過谷中震蕩,公孫長老捂着血肉模糊的空洞右肩,震聲道:“是郁安!郁安根本就沒逃!”
位移符咒,可縮地成寸一躍千裡,回撤百米更是不在話下。
所以方才郁安不是逃走,而是回了深谷!
其他幾人方才明悟,握着法器内息已然混亂。
離霄不置一詞,撤劍念訣,衆人隻覺眼前靈波一震,再定睛時已找不出宗主身影。
薛無折反應迅速,也掐訣跟上。
被留在原地的長老弟子們恍惚一瞬,也急匆匆地抓着法器追了上去。
幾百步路程本來一息之間即可到達,但被緊随而來的薛無折無休止地纏鬥,離霄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出幾分不耐。
“自尋死路。”
手中極速起勢,長劍一甩,直接就要刺入對方胸膛。
長劍襲來的一瞬間,薛無折身形一晃,再現身時已在幾丈外的地方。
對方回首對他微笑,一身血污卻難改桀骜,先離霄一步遠去。
再重新回到深谷,隻見藻獸的栖身之所以碎作齑粉。
幻陣零落後,原本開闊光滑的岩坪,如今崩裂傾塌成了無從下腳的石堆。
碎石滿地,金光斑駁,半山處保護完善的陣眼被一柄靈匕強硬損毀。
地動後餘波不止,忍過被陣法沖擊的眩暈後,郁安抽出靈匕,确認陣眼已經徹底失效,這才拭去匕刃塵灰。
感知到靈力波動,他轉頭看過去,看見了同樣狼狽的薛無折,還沒來得及言語,就看到離霄也已經到了。
數道銳不可當的劍氣拍來,郁安撐開千機髓鑄就的結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奉還。
離霄接下這些回敬,注視着跳下山壁回到薛無折身邊的郁安,目光在對面二人之間來回穿巡,歎出一句——
“真是好一個聲東擊西。”
宗主叔伯表現得越平靜,就預示着怒氣越大,原身與之外出捉妖時曾經領會過此人脾性,那時隻覺剛正不阿,如今看來是在脾性難測。
郁安笑道:“叔伯謬贊,以卵擊石,不如智取。”
“好得很,”離霄點頭,很好奇似的,“你已無修為,怎能突破禁制毀去大陣?”
雖無修為,但帶着三件天階法寶,加上這具資質不凡的靈體,硬闖一番總不至于要了性命。
郁安隻是微笑,“不過是天道護佑。”
離霄重複:“天道?”
說話間,數道身影也出現在這方小小石坪,或是靈力枯竭,或是負傷,強撐着氣勢不凡,眼神卻難掩萎靡。
打了許久,大多數弟子仍是茫然模樣,隻知是捉拿逃犯守衛宗門,但自從牽扯出當年的薛家開始,隐隐覺得事态不對。
而今牽連到隐獄山谷中從來無人知曉的陣法,長老們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陰狠,而一貫正派的宗主也是不願善罷甘休的執着模樣,這些不明内裡的弟子越發不安無措。
再向前望,那一對師徒皆是重傷在身,闖這一遭并未主動傷人,目的好像就是破壞陣法、清算舊怨,當下被一群人圍攻雖面上輕松,但姿态皆是戒備萬分。
宗主和長老不留情面、咄咄逼人的面貌讓不少人在心底懷疑:他們不是正道嗎?怎麼倒像是讓人窮途末路的惡人……
那廂,郁安忍下經脈裡的鈍痛,看向離霄的眼神很是認真。
“我不知幾位長老對我用私刑,是否有叔伯你的默許,也不知叔伯這些年所謂的替父管教到底有幾分真情。”
“往事不咎,離霄,我隻問你,玄光宗是名震天下的正道第一宗,毓秀山川,靈氣如潮,天材地寶數之不盡,萬事不缺,為何你們要參與薛家之事!自毀清名,徒增殺孽,雲硯山的靈脈與玄光宗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你們卻為此縱火行兇,協同四宗偏離正道。離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毫不留情的質問将當年之事徹底地攤開在所有人面前,後方的劍修們臉色大變,視線齊聚力離霄身上,又去觀察長老們的臉色,發現這些人皆是面色陰沉。
離霄握着玄劍,聲音平穩至極:“我自然清楚自己所做之事。”
在衆人的目光裡,他又繼續道:“這才是對的,都說天道有常,緣何薛氏獨享靈脈?過滿則虧,薛家長盛,就該承受後果。”
郁安攥着薛無折的手,阻止對方殺上去,“不,不是因為這些。”
離霄不鹹不淡地笑了,“你倒真有幾分聰慧。要天下重分,薛家确實是阻礙。我雖無意殺人,但也不是囿于規則的迂腐之輩,既要掃除障礙,就該拿出決心。我要此間重振,玄光宗不該永居于遠塵仙君名下,世人也該知我離霄名諱。”
郁安眉頭緊蹙,“你本就已經做到了!”
離霄面色冷了下來,“不夠,遠遠不夠,我要世人隻記得離霄,記得玄關宗的振興揚名之主,而非那個飛升數年的遠塵仙君。我與他師門一家,天道就該公正,為何要厚此薄彼——”
說到最後,這位宗派之主的淡然假面層層崩毀,失去冷肅端正後,一雙眼睛滿是紅絲。
“要怪,就怪天道不公——”
他狠聲斥出這一句,然後猛然提劍一擊,劍意凝成熾焰,攜移山倒海之勢,一刻之間就能讓對岸之人成為劍下亡魂。
郁安驟然撐傘,奈何攻勢太急,隻來得及提着薛無折掠身數尺,就被強力拍進一側石壁。
氣浪壓頂,幾乎要震碎筋骨。
薛無折攬上郁安的腰,将他帶離石面,然後揮劍擋住猛力攻來的離霄。
雙刃相斥,靈壓深沉。
郁安被沖擊得經脈劇痛,稍一擡眼,望見了薛無折皲裂不堪綻出血肉的右臂。
離霄的攻勢片刻不停,一擊更甚一擊,帶着大乘期令天地變色的威壓。
猛攻之下,兩人被迫退讓。
又是攜帶萬鈞之力的重擊,薛無折擡劍相抗,霜寒與赤焰相撞,刹那間冷光四濺。
郁安能感覺到薛無折呼吸發沉,但那放在腰上的手卻不讓分毫。
幾位長老也加入戰局,一時間法器光芒大盛,壓得兩人退避不休。
那些終于搞清形勢的一衆劍修堵在谷口,在動手與否之間兩難,徐關一列倒是行雲流水架出長弓,一道道流光似的靈箭。
這對師徒已是強弩之末,若能重傷他們,便是功勳一件!
又一次掃開箭雨,郁安重新撐起結界,然後握住薛無折被血濡濕的手腕。
“抓緊我。”
其實不用這句,郁安本身也将薛無折的手腕攥得很緊。
薛無折分神看來,狹長鳳眸因接連不斷的攻勢更顯幽黑。
對視不過一秒,郁安眼疾手快揚刃斬斷一道自對方背後襲來的鎖鍊,而後利落地捏碎了位移符。
一瞬之間,兩人消失無蹤。
“捉住他們。”離霄冷漠的聲音響徹山谷。
一張位移符的靈力本就隻能供一人驅使,掐符者沒有修為,效果更會大打折扣,所以玄光宗的人斷定二人無法逃遠。
事實也确實如此。
一連将所有位移符用盡,所有靈光消失後,眼前是位于最高仙峰的宗主殿。
郁安拉着薛無折一路逃進大殿,動作迅疾地去找二人曾經去往雲硯山的通道。
掀開青幕,投注靈力,位移陣顯出光華。
殿外一陣極強的靈波壓來,殿頂被無形巨力沖垮,一道灼熱劍光斬來——
是離霄的玄劍!
薛無折架劍相抵,卻因為重傷脫力被重重擊飛,又是一道劍光襲來,浩蕩靈氣幾乎将大殿震塌。
眼看着離霄已近在眼前。
薛無折身體嵌進崩塌的青石地磚裡,在靈壓裡皺了皺眉,像是因為難敵對手而有些煩躁。
此刻也顧不得這人是何心情了,在巨劍裹挾着浩瀚靈壓又一次揮來時,郁安拽上薛無折跳進了位移陣法。
陣法大亮,在離霄等人趕來時,隻能看見運轉生效封鎖開口的陣法。
陣法愈收,成了微末星光。
一入通道,紛亂氣流席卷而來。
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刮出片片血痕,郁安卻全不在意,隻顧着架上薛無折一路飛逃。
追兵随時可能逼近眼前,薛無折已是重傷,兩人毫無戰力,被捉住就會死得很慘。
被毫不停歇地帶着往前,薛無折目光偏移,看見了郁安被亂流刮破的側臉。
有微末的血珠順着那蒼白的臉頰滑下來。
“師尊,郁安……”
郁安循聲看來,薛無折搭着他的下颌吻了過來。
靈力耗盡的千機髓重新散出暖光,為兩人撐起一片防護結界。
接吻時兩人的氣息裡都帶着淡淡血氣。
彼此唇瓣相貼,郁安腳步一頓,薛無折已經撤開距離,又伸手替他擦掉面頰的血迹。
“師尊救命大恩,弟子當以身相報。”聲音壓低,帶着細微的笑意。
郁安緩了口氣,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才經曆一場大戰,兩人形容狼狽,分明都已力竭,一個毫無修為仍能扛着滿身劇痛架着人逃跑,一個全身沒一處好肉還能面色自在說甜言蜜語,真該說是臨危不亂的天生一對。
郁安緊繃的神經被薛無折苦中作樂的精神弄得一松,将薛無折的左臂搭在自己肩頭,攬着這人的腰繼續往前。
剛開始薛無折還有意識地不壓到他,但漸漸意識模糊,便洩力靠了過來,走到最後,對方已經完全壓在了郁安身上,血污蹭了郁安一身。
郁安抽空看了薛無折一眼,見這人已經悄無聲息地靠上了他的肩,雙眸緊閉,呼吸微弱,看上去是難得的脆弱。
上次來的時候,郁安失力暈了,是薛無折帶着他出了通道,現如今身份颠倒,也确實是圓了因果。
郁安吃力地架着人往前走,聽見懷中人在模糊呓語,側耳細聽好一陣才拼湊出完成的句子——
“不要、不要放開我。”
聲音不住顫抖,顯然是意識混亂陷入了什麼夢魇。
郁安擁緊薛無折勁瘦的腰,回道:“我會帶你離開的。”
他垂眸看向這人慘白的臉,又輕聲道:“我不會丢下你,無論如何我都會和你一起。”
本以為失去意識的人聽不見回應,卻見對方皺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像是撥雲遠山。
[叮!意識碎片收集完成度95%!]
雲硯山一如既往的甯靜。
落地竹海後,郁安又畫了一張位移符,動用靈力後經脈疼得厲害。
失去主人供給後,吞星珠的靈力耗盡隻會吸食血肉。
趕在徹底失去力氣之前,郁安帶着昏迷的薛無折又逃開很長一段距離,但雲硯山地界太廣,實在逃不了太遠。
郁安帶着薛無折來到一處僻靜無人的荒山,在密林中找到一方湖泊。
彼時郁安已經徹底力竭,用出最後一絲靈力打開了薛無折的靈戒,白光一閃,兩人一齊墜入了芥子空間。
而靈戒失去支撐,落進了湖面淺灘裡。
進了芥子空間,郁安幾乎是拖着薛無折往鑄清池邊走去。
越往裡走,手腳越是發軟。
好不容易來到池邊,郁安被池邊的青石絆了一下,直直帶着人倒進了清澈池水中。
入水轟然,衣衫濕透。
靈池水包裹上來,帶着不斷加劇的疼痛。
郁安動作緩慢地将薛無折扶到池岸邊,讓對方免于狼狽嗆水。
安置好一切,他全身脫力,還是及時搭住了薛無折的肩,才不至于再次跌入水中。
池水療愈傷口帶來的刺痛蔓延全身,但相較于初次已經輕松太多。
至少如今入水還能留有意識。
郁安忍下那些磨人的銳痛,手臂發軟,匆忙中又往薛無折身邊靠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