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過天未晴,天邊挂着幾片厚重灰沉的雲彩。
空中水汽滿滿,吸一口氣,似是能吸進水來。
“嗡……”
“滋滋滋滋……”
“賣水喽!城東甜絲絲的泉水。”
細細密密的雜音伴着吆喝聲,在季榕夏耳邊回響着,就好似那夏日怎麼趕都趕不跑的蚊蠅在耳邊環繞,聲音一會大一會小,一會遠一會近,想要去抓,可就是抓不住那惱人的小東西。
季榕夏下意識想擺擺手,做出驅趕的動作,但手擡到一半,他反應過來這聲音是趕不跑,隻得喪氣地将手放下。
這耳鳴的病來了小半年了,去年冬日他不知怎麼的,突然後腦一疼,當日便發了一次高燒,之後就多了個耳鳴的毛病。
季榕夏的手剛垂下,就被一隻寬厚的手拉住,一身粗布短打衣裳依舊難掩俊逸的谷堂衿柔聲問道:“夏哥兒,可是又聽到那些雜聲了?”
“嗯,煩人的很。”季榕夏平日爽利,此時作為新嫁夫郎,被谷堂衿拉住手,還是忍不住面上微微泛紅。
虧了丁媒婆撮合他們見了一面,往日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多好顔色的小哥兒,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自然還是吃喝重要些,原本他答應爹娘來見谷堂衿,不過是因為谷家說好了會教兒夫郎廚藝,他才樂意的!
“不同你說了,我去買水。”季榕夏說着就要掙開谷堂衿的手。
谷堂衿含笑繼續拉着他:“咱們一塊去。”
難得見他這個小夫郎羞澀,他自是想要多瞧一瞧。
本來他無意成婚,看見夏哥兒卻改了主意。
夏哥兒長得不高不矮,一雙眼睛晶亮有神,夏哥兒自小身子健壯額間的紅痣鮮亮,說話聲氣息也足,清亮亮的嗓子一喊,老遠就能聽見。夏哥兒身上有一種谷堂衿他沒有的活力,他不自覺就答應了婚事。
“你慢些走。”季榕夏顧念着谷堂衿的腿,一下子也不着急買水了,他從竈屋裡拿了兩個大木桶,将其中一個遞給谷堂衿,然後反牽住谷堂衿的手慢慢走到門口。
賣水的鄒貨郎和他家夫郎,将闆車停到谷家後門附近。
城東無曲巷多是賣吃食的鋪子,用水多得很,鄒貨郎一吆喝不少人家都出來了,此時已經有六七個人排隊買水了。
好容易才排到他們。
季榕夏脆生生地說:“四文錢的水,勞煩黎夫郎了。”
他将手中的木桶遞給鄒貨郎的夫郎,他們夫夫倆常常一塊來無曲巷附近賣水。
鄒貨郎的夫郎姓黎,九堂巷子附近住的人家都稱他為黎夫郎。
城中雖說有井,不需銀錢就能打水吃,但清赤縣井水嘗着有些苦澀,灑掃洗衣倒是夠用了,喝着卻是不成。鄒貨郎賣的水是他從山裡運來的泉水,味道甘甜,一文錢便能買一大木桶。
黎夫郎笑盈盈地接過木桶,打開闆車上大圓木桶底部的軟木塞子,竹子做的管子瞬間引出澄澈的水來。
水桶一滿,谷堂衿就搶着提起一瘸一拐地走進院子,将泉水倒入竈屋的水缸中。
季榕夏心裡擔憂,但面上卻是裝作輕松模樣,雖說夫君瘸了,但到底是男子,若是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怕是要惹人笑話。
同住無曲巷,還都是做吃食生意,周圍住的幾家人多少有些磕絆,如今季榕夏一個聾子嫁給谷堂衿這個瘸子,自然有人樂得看笑話,季榕夏已經察覺到不少人偷偷瞧他們了。
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任由那些人瞧。
黎夫郎忍不住心說:這個新夫郎隻怕是不好惹啊。
四大木桶水将水缸灌了個大半,足夠一日吃用了。
谷家食肆後面的院子不小,院子收拾得整齊幹淨,前些日淅淅瀝瀝下了許久的雨水,此處也沒有多少黴味。
東邊有一口水井,院子裡還開了一小塊地,地裡種了些姜和蒜,此時地裡已經長出了些青苗。
季榕夏就順手摘了一些青蒜苗,利落地切成末。
婚宴上剩下的臘肉切成丁。
昨日練習刀工剩下的豆腐放在井水中冰着,這會還新鮮着,白嫩的豆腐同樣切成丁。
季榕夏往竈上架一口他能颠得動的鐵鍋,将臘肉丁放入其中,小火炒一炒,将油水和香味炒出來即可,臘肉丁撈出來,借着鍋底的臘肉油放入豆腐丁稍微煎一下。
臘肉丁和豆腐丁放涼後加上青蒜末,最後加一點鹽和胡椒粉,餡料就做好了。等臘肉丁和豆腐丁放涼的功夫,季榕夏還不忘去給院子裡的蔥蒜澆水、除蟲和拔草。
季榕夏這邊忙活着,谷堂衿也沒閑着,他從挂在粱上的籃子裡,找出一小塊用油紙包着的幹了的老面。
将幹了的老面放到溫水中浸泡,待到泡開之後就添上清水和面粉揉面。
夏日天熱,面團隻要放上半個時辰就能發起來。
“你看,堂衿,你揉面明明極好,又光滑又有勁,比我是強多了,我這小胳膊小腿的,可弄不出來。”季榕夏這邊忙活好,那邊谷堂衿揉的面團也發好了。
面粉微黃,這面團也微微發黃,面粉精貴谷堂衿用得也仔細,這面團隻成人兩個拳頭大小,瞧着十分不起眼。
谷堂衿反正是沒看出這面團有自家夫郎誇得那麼好。
他笑道:“你就會哄我。”
季榕夏将面闆放好,撒上一層薄粉,将面團揉成長條:“哪裡是哄你,反正堂衿你别上竈台就行了。做些旁的還是能成的。”
谷堂衿聞言面上露出無奈的神情。
說來也怪,他明明是在自家食肆長大,從小都是看慣了爹娘炒菜做飯的,瞧着勞累是勞累了些,但并沒有多難,以前他要讀書考科舉,爹娘根本不讓他進竈房,後來他瘸了,爹娘想要将營生傳給他,他一上竈,竟是就燒壞了兩口好鐵鍋,鐵價貴,鐵鍋自然不便宜。
氣得爹難得拿着掃帚追着他打。
可他也不知為何,一炒菜平日靈活的手腳就跟不聽使喚似的。
若是說爹娘炒菜做飯如同他讀書寫文章一般輕松自在,那麼他便是炒菜如煉丹!!!
爹娘見狀算是徹底歇了教他的心思,想着趁着他們還能動彈,趕緊給他找個能幹的夫郎,往後他們夫夫相互扶持,好歹将食肆撐下去。
這才有了說親之事。
思及此,谷堂衿不由得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家夫郎。
他倒是不知是該謝自己不善廚藝,還是苦惱自己不善廚藝幫不上多少忙了。
“瞧我做什麼,你去燒些水,待會放涼了爹娘醒了就能喝。”季榕夏瞪了他一眼說道。
谷堂衿應道:“好。”
他轉身去另一個竈頭燒水,谷家的竈台一連有六個竈頭,可以一起開火,很是寬敞。
谷家是一處普普通通的二層木屋,二樓屋檐上挂了寫着谷家食肆的幡子。
一樓堂屋就是食肆所在,除了堂屋,一樓還有竈屋和一處東屋。那東屋原本是谷春财和姚田蘭住,谷堂衿則是住在二樓,現在谷堂衿的腿腳不便,谷堂衿和季榕夏的婚房就成了這一樓的東屋,谷家爹娘則是住到了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