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他當然能,從修為上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刑律堂内的高級弟子就能做到這一點。
巴蘭圖王見過很多雲寰劍宗的劍修,但第一次見到季雲涯這樣的,那雙深紫色的眼睛隻對謝檀衣展現出溫馴,其他時候都盈滿了惡意,他是謝檀衣的爪牙與利齒,毫不掩飾的鋒芒畢露。
巴蘭圖王有一種被蛇盯上的悚然之感,他幾乎是驚惶的望向謝檀衣,希望謝檀衣能訓斥一下這位季堂主,卻發現劍尊根本沒看他,而是斯文優雅的低頭吃起了羊肉,還配着石榴籽解膩。
篝火旁的人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還在載歌載舞,木頭被燒的爆裂開,發出噼啪一聲,巴蘭圖王終于頂不住季雲涯給的壓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季堂主說笑了,少的靈石我們會在入冬前盡快補齊……”
“誰和你說笑,當自己長得好看嗎?你少了那麼多年,補不起的。”季雲涯笑眯眯的:“我們也不要你補,你同意以後加征就好了,但劍宗提供的鐵器和符篆會減少兩成,你們以前私吞那麼多,自己補上吧。”
巴蘭圖王實在鼓不起勇氣說“不”,隻得點頭答應,還要聽季雲涯當着他的面蛐蛐他。
“白師兄幹嘛非要我們來這裡,刑律堂随便來個人就能擺平,還要和他講道理,啧,實力不對等講什麼道理,麻煩,不如留在家裡泡溫泉。”
謝檀衣放下筷子,看向托着下巴嘀嘀咕咕的季雲涯,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我倒是甯願每天都是這樣的任務。”
每天都是瑣碎的“小事”,而不是轟轟烈烈的腥風血雨,一直這樣很好。
季雲涯一想也對,又哼着小曲兒給謝檀衣片羊肉,見氣氛緩和下來,巴蘭圖王終于松了口氣。
草原上的消息比大昱還要滞後許多,他甚至不知道謝檀衣已經成親,隻當季雲涯是謝檀衣的師弟,雖說這師弟對師兄實在是過于殷切了,但他身為一個鐵直男,并沒看出其中的貓膩,他勉強撐起笑意道:“轉眼這麼多年過去,劍尊卻還是風采如舊,我父汗如今在依桑河畔的部族頤養天年,若是能見到故人,一定歡喜。”
季雲涯:“你爹是挨唔唔……”
挨打上瘾嗎?
謝檀衣用手帕蓋住他的嘴:“有油漬,失儀。”
季雲涯:“師兄,我還沒吃肉呢。”
謝檀衣把碟子推給他,“吃。”
季雲涯哼笑一聲,給了巴蘭圖王一個“饒你一次”的眼神,然後安安靜靜吃肉去了。
謝檀衣對巴蘭圖王颔首道:“若是得空,一定拜訪。”
這就是客套話了,偏偏巴蘭圖王喝了幾杯酒,被風一吹,頗有些上頭:“說到我父汗,不知劍尊可還記得,當年您與我父汗初次相遇時的情形?那時您年歲尚輕,又生的唇紅齒白十分俊俏,遠遠看着真分不清男女,我父汗被您的容貌折服,說要你嫁入草原和親,還給你唱了求愛的歌謠!”
他說完還自顧自的哈哈笑起來,笑一半才發現并沒有人應和他。
謝檀衣:……
他也想給這位大汗的嘴堵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掏出來說什麼,隻會攪得他後院起火。
果然,他後院的小火苗立刻覺得肉不香了,巴巴的湊到謝檀衣耳邊,小聲說:“難怪師兄不願意帶我來,原來是有這麼一段舊情債。”
謝檀衣:……
他當時年少氣盛,尤其在意軍中有人議論他的長相,那不長眼的蠻子送上來給他立威,陣前唱情歌豈不是挑釁,他哪有不打之理,況且他并不是全憑沖動行事,燕歸草原上的地形他閉着眼都能畫出來,加上那蠻子輕敵,才打出那樣的戰績。
“無論如何是和情債扯不上關系的。”謝檀衣說。
季雲涯看了眼現任巴蘭圖王,長得像個仙人球,想必他爹是棵仙人掌,就算開花也美不到哪去,哪裡能和他比。
“喂,仙人球王……”季雲涯頗有興緻的問:“你們那種求愛的歌,是怎麼唱的?”
仙人球王:……
不敢怒也不敢言,招手讓一個高大的小夥子過來,示範給季雲涯看,季雲涯起身,大大方方的和一群小夥子們混在了一起,語言不通就比手勢,好在他也沒想聽懂,模仿着發聲就行。
謝檀衣視線始終溫和的落在季雲涯身上。
别看季雲涯對巴蘭圖王态度惡劣,但他和這些部落青年相處起來卻相當融洽,教他唱歌的小夥子時不時拍拍他的肩,對他比大拇指,季雲涯還和那小夥子碰拳。
巴蘭圖王的東拉西扯此刻就格外多餘,謝檀衣終于擡眸看向王座上的人,直接了當的說:“白峰主提到過你并不相信那雨霧能将活生生的人化作幹屍,這次過來,我帶了件法器,大汗不妨親自看看,何為人間煉獄。”
他從袖中抛出一個小鏡子,巴蘭圖王躲都沒來得及躲,就被這小鏡子給拍在了臉上,小鏡子就這麼緊緊貼在他腦門上,巴蘭圖王卻一動不動了,連呼吸都變得極為緩慢,隻幾息的功夫,他豁然醒神,驚恐的拍掉了鏡子,臉色蒼白的看向謝檀衣,顫聲道:“這……這是……”
“降雨後的臨陽城。”謝檀衣冷聲道:“若不是我師弟随我一起來又替我和你講道理,我會一見面就把這東西甩在你臉上。”
巴蘭圖王:……
他問你能不能把我們都殺了,這是在講道理嗎?
你們師兄弟對“道理”二字是有什麼獨到的見解嗎?
想到方才在法器幻境中看到的場景,巴蘭圖王一陣反胃,聽到和親眼看到完全是兩碼事,他開始恐懼若是真有這樣一場雨降在草原上,那麼天神真的能庇佑他的子民嗎……
謝檀衣的耳根子清靜了,又去看季雲涯,目光逡巡一圈,發現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對巴蘭圖王很敷衍的說了句“告辭”,就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紙人,向空中一抛,小紙人抻了個懶腰,向一個方向慢慢飄去。
謝檀衣跟着小紙人,漸漸遠離了明亮的篝火,大概是巴蘭圖王有吩咐,那些人隻是停下舞蹈躬身相送,并不敢跟上來。
草原上的月亮很大,毫不吝啬的傾灑着銀輝,走到一處緩坡,小紙人開始在原地轉圈,沒有宮殿樓閣的遮擋,曠野的遼闊便撲進了胸腔,謝檀衣緩緩呼出一口氣,突然很想騎馬跑一跑。
面前的小紙人突然轉變方向,與此同時,謝檀衣身後傳來不疾不徐的馬蹄聲,他轉身,便看到一匹鬃毛如火的駿馬向他走來,牽着他的是騎在另一匹黑馬上的季雲涯。
不知什麼時候,他換了一身草原上的衣袍,簇新的一件淺棕色皮袍,翻出的領口處有藏藍色的花邊,如同那些年輕的草原小夥子一樣,他隻穿了一條寬大的袖子,露出裡面月白色立領衫,肩上滾着漂亮的金色雲紋。
寂靜遼闊的草原上,響起青年舒朗的嗓音,像用埙吹奏着一曲低聲調的旋律,這是謝檀衣聽不懂的語言,季雲涯可能唱的也并不準确,隻是聽起來像月光,纏綿溫和又帶着一點寂寞的落在了草原上。
馬停在緩坡下,唱着情歌的青年仰頭笑着問:“師兄,騎馬嗎?”
他黑紫色的眸子裡盈滿眷戀,眼下的小痣,比胸前的紅瑪瑙珠串還要明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