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的清幽的冷香淺淺的萦繞在鼻息間,耳邊有人在說話,聽不太清楚,是一男一女,似是發生了什麼争執,那熟悉的男聲說:“……如何瞞的過去?!便是瞞他一時,還能瞞他一世嗎?!”
“瞞得一時是一時。”那女人的聲音冷靜,語氣有幾分強硬:“他這一生,沒有得到過幾天歡愉,若是知道……若是知道……你讓他如何捱得過往後的日子?他不立刻自戕我便要謝天謝地了!”
室内一時陷入沉寂,片刻後,那男人又說:“我再去想想辦法……”
這是小師叔江琢在說話……
随後是開門的聲音,風吹動窗口挂的風鈴,叮叮鈴鈴的響,五感在緩緩複蘇,謝檀衣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心口的位置空蕩蕩的,像破了個洞,寒風肆無忌憚的灌進來,血液就要凝結成冰淩,再狠狠的刺進血肉。
他在傍晚醒來,守在床邊的是宋錦,她在床邊打坐,聽見動靜後立刻睜開眼,清淩淩的一雙眼睛裡閃過驚喜的光。
“師兄,你醒了?”她不太會照顧人,見謝檀衣要起身,便動作生疏的在謝檀衣身後墊了個枕頭,低聲道:“你破陣後遭受反噬,元神受創,已經昏睡有十餘天了,哦對了,師尊出關了,我這便去叫她過來……”
她像是要逃離什麼,腳步匆匆往外走,卻被謝檀衣叫住。
“宋師妹……”謝檀衣擡眼看向她:“季雲涯呢?”
“他……”宋錦僵硬的偏過頭,身子卻沒動,就這麼别别扭扭的回頭看了眼謝檀衣:“師兄你傷得極重,藥宗說溫補元神還缺一味藥材,在桑洲的一處秘境裡,季師弟說去為你取藥,那秘境開放一次要一年,傳音玉令無效,也感知不到他的元神,所以……”
“嗯。”謝檀衣點頭,他閉上眼,很疲憊的向後仰頭靠在枕頭上,像是被起身這一個動作耗盡了所有力氣:“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便不用再守着我。”
岑青樾稍後也來看望謝檀衣,她閉關幾十年,即便指點幾位弟子也是隔着山壁傳音出來,如今見到她,她看起來與閉關前并無不同,隻是眼上多了一條白绫。
她一身靛青色衣裙,身量嬌小,容貌溫婉娟秀,白绫覆面後反而多了幾分高深莫測,謝檀衣行禮後,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條白绫上,“師尊的眼睛?”
“聽聞你出事,急着出關,受了些反噬不能見光,不礙事,過段時間便好了。”她自嘲的笑笑:“本想着就差最後一步,若是能邁過去,劍宗在這亂世中就又多了一分底氣,本意是想護住宗門内的人,卻不成到頭來也沒能護好你們,若是我與你一同對上那魑魂鸮,或許你不會傷的這麼重,雲涯……也不必冒險去為你尋藥。”
謝檀衣反而寬慰她:“誰也不能預知尚未發生的事,師尊不必介懷。”
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悲喜,隔着白绫,岑青樾小心翼翼的去揣摩他的神色,終究沒探究出結果。
謝檀衣第二日便出了寝殿,同劍宗弟子一起忙着去各地赈災,安博仁被“請”來了劍宗,在岑青樾的眼皮子底下修複觀山海陣法,好在修複總比憑空再畫一個要容易的多,又過了十日,修補好的觀山海推演成功,八十一個陣眼隻是稍作了些改動,七洲各地又開始緊鑼密鼓的忙活起來,在選中的靈脈礦石上雕琢銘文。
謝檀衣去了昱國,監督靈脈雕刻的進度,這簡直太大材小用了,淮水郡駐地的長老簡直受寵若驚,他小心翼翼跟在謝檀衣身後噓寒問暖,時刻偷瞄着謝檀衣的神色。
謝檀衣看向他,湛藍色的一雙眼睛冷冽澄澈:“你是無事可做嗎?”
那位長老一縮脖子,不再打擾謝檀衣,忙自己的事去了。
選中的靈脈往往深埋地下,于是大家就一起挖,有生活在淮水郡的百姓,也有駐地的劍修,謝檀衣在靈脈邊看了兩眼,問其中一個小弟子:“敲掉些邊邊角角也沒關系嗎?”
小弟子緊張的結結巴巴,看着那張谪仙般的臉,又是仰慕又是激動,還沒開口說話,臉先紅得像蒸熟的螃蟹,“回……回劍尊,敲掉一些也沒關系的,長老說,那些損耗都計算在用量之外,不過損耗還是越小越好……”
謝檀衣點頭。
次日,駐地長老讓所有百姓和劍宗弟子都撤出靈脈,一早趕來幹活的百姓拿着鋤頭和鐵鍬等在一邊,皆是一臉的惴惴不安,人群中有人小聲議論:
“怎麼突然讓我們撤出來?不挖了嗎?”
“不知道啊……不是說挖出來以後,就能弄一個什麼陣法,把這個雨徹底擋在外面,劍宗的人還說再琢磨琢磨,正常的雨水還能漏進來,我們就能各自回家種地,這一天不挖,就晚一天回家啊……”
“我聽說……謝将軍回來了……”
“誰?誰回來了?謝檀衣将軍?他不是做了劍尊,從此不問人間事了嗎?”
“話是這樣說,可他當年畢竟……畢竟就是在這裡被活剮了幾百刀……他若是記恨我們這些老百姓,不讓劍宗救我們怎麼辦?”
此言一出,人群陷入了寂靜,衆人面面相觑,片刻後,又有人說:
“我聽我爺爺說,當年是他執意不肯投降的,否則護國大将軍也不會那麼生氣非要屠城,後來他降了,這才被吊在城門下,說他能捱過一刀,就能活一百人……”
“我也聽我奶奶說過,他本來是個凡人,有了這一遭,突然便生出什麼劍心還是什麼劍骨,就被劍宗的仙師給帶走了。”
“若不是挨了這幾百刀,說不定還沒有這個福分踏入仙門呢……”
“就是……”
斜刺裡突然劈下來一根鎬把,人群哎呦一聲叫,急忙四散開,有人認出那打人的,便叫嚷道:“阿江,你幹什麼?失心瘋了不成?!”
“呸!”阿江扶着鐵鎬,身後還背着個大籮筐,他對這一群人怒目而視,“你們是真不要臉!我太爺爺說,若不是謝将軍踞關死守,你們的祖宗早就被殺光了,骨頭都得抽出來給人家做鼓槌,哪還有你們這些雜碎說話的份兒!如今若不是謝劍尊護着你們,你們早就變成一根根蠟燭了!”
他身後,一個婦人手裡也拿着個鐵鍬站出來,柔聲道:“江哥,幹脆直接告訴給那些劍宗弟子,這些人膽子大的很,敢在背後議論劍尊,把他們趕出去淋雨算了。”
剛才還湊在一起擠眉弄眼的人頓時變了臉色,連連哀求,阿江又“呸”了一聲,“軟骨頭,換做是你們,幾刀就要屁滾尿流,跪下學狗叫也做得出!還有臉議論劍尊!”
不少人站在阿江夫婦身後,對那幾個人怒目而視,有人認出他們這群人,小聲嘀咕:“你們是盛京城過來的那批人吧?我們淮水郡的事,和你們有什麼關系?”
“我們是自願來這裡幫着挖靈脈的!”阿江大聲道:“我們沒什麼本事,但知道感恩!下雨時皇帝在躲雨、大官在躲雨,沒人管我們,我們一家三口的命是劍宗救的,聽不得有些白眼狼诋毀劍尊!”
“阿江說得對!老子看誰再敢說,撕了他的嘴!”
“人模狗樣的東西,有種滾出去!”
“爹爹!我們告訴給劍宗的哥哥們!我記住是哪幾個大壞蛋在說壞話!”
有劍宗弟子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詢問清楚來龍去脈後也沉了臉色,那小弟子手按在劍上,冷聲呵斥:“你!站出來!我們堂主豁出性命救下的竟是你這種人!”
那幾個人恬不知恥,還想往人群裡鑽,小弟子按捺不住,劍出鞘半寸。
一隻修長的手将他的劍按了回去,“铮”的一聲響。
那名弟子回頭,便看見一張欺霜賽雪的臉。
謝檀衣低垂着眼睫,不知是不是傷勢還未痊愈的緣故,他臉色白的幾近透明,連日來,他總穿着素白的衣裳,像一縷飄忽的煙,可他按下劍柄的手卻很穩,像巋然不動的山。
那名弟子一驚,咬着唇低下頭:“謝長老……”
“嗯。”謝檀衣與他擦肩而過,走到了埋藏着靈脈的那個深坑邊,随即禦劍而起,懸停在那個衆人挖了兩個月才挖出的天坑上方。
他手捏劍訣,風拂動雪白的廣袖,逆光的身形颀長挺拔宛若仙人。
阿江意識到什麼,忙催促妻子從背後的籮筐裡把孩子抱出來,幾個月大的嬰兒生的唇紅齒白,小手不老實的伸出包被,咿咿呀呀的在空中抓抓抓。
“閨女,面面,快看,大劍仙要顯神通啦!”
謝檀衣阖眼,神識蔓延出去包裹住整座龐大的靈脈,再睜眼時,凜冽劍氣如星河垂落人間,無數把無形的劍刃疾射向深埋于地下的靈脈,金石相擊的聲音不絕于耳,腳下的地面震顫着,轟然裂開一道天塹。
所有人,包括劍宗的弟子,都被這一劍驚的目瞪口呆,有人喃喃出聲:
“娘嘞,這得挖兩年能挖出這麼深的溝吧……”
劍氣餘波到了人群周邊,化作一縷清風,拂過小嬰兒粉嫩的臉頰,小姑娘咯咯笑起來,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自半空落下的人,興奮的直蹬腿。
那幾個險些被揪出去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冷汗瞬間打濕了後背的衣服,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在诽謗的是怎樣的一個人,随即又有些僥幸,這樣神仙般的人物,應當不屑于與他們計較吧?
一定不會計較的,他們就是神仙腳下的爛泥,神仙是不會低頭看的。
謝檀衣路過那個小嬰兒時,腳步停頓,他遲疑着伸出一根手指,看樣子是想去觸碰小孩那豆腐一樣的臉蛋,但最終沒敢碰,看着太嬌嫩了,柔軟又美好的小生命。
他要收回手,小嬰兒卻伸手抓住了那根修長的手指,那麼小的一隻手,竟然很有力氣,小姑娘咯咯笑起來,抓着劍尊的手指就往嘴巴裡塞。
阿江都要被自家閨女的膽大包天給驚到了,這雙手,可是能劈山分海的,你個小丫頭就這麼水靈靈的要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