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鬼倏地開口,驚到了柳花間和蕭禾,之前沒聽她說過話,還以為鬼不會說話。
“姓氏名誰?因何而死?”
“我姓孟名湘,金陵人氏,文人之女。
孟湘的思緒慢慢飄遠,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深愛已久的江南水鄉。
梅雨季來臨,金陵城屹立在星星點點的雨水中,綠油油的青苔攀上青灰色的石階,玄武湖邊水草豐盈,行人躲在屋檐下。
“叨擾姑娘片刻,請問紅山門怎麼走?”背後有人出聲道。
她擡頭看去,一位相貌端正的男子淋着雨站在她面前,雨水從他光滑的額頭滑過,滴到烏黑的眉峰。
“往前走便是。"她擡手指去。
男子用手擋住雨,局促地笑了笑:“在下雨具丢失,姑娘可否送我一程?”
其實孟湘并不太樂意,但母親教過她,要與人為善,于是她隻好點頭答應,将小小的一柄油紙傘傾斜過去,遮住男子半個身子。
行至靈谷寺,男子問道:“不知姑娘貴姓?在下姓姚名遠,多謝姑娘今日相助。”
“我姓孟,單名一個湘。“孟湘莞爾道。
男子勾起嘴角,笑道:“姑娘人如其名。”
那日是端午,一個普通的雨天,父親從書院回來時,帶了孟湘最愛吃的蜜棗豆沙粽
她吃得很開心。
翌日一早,媒婆上門說媒,說雲城姚家的長子姚遠看上她了,想娶她做側室。
孟湘的父親雖隻是一介書生,常年在書院教書,一輩子沒掙幾個錢,但飽讀詩書,文人該有的骨氣還是有的,自然是舍不得她做妾,當即一口回絕,聘禮也如數退回。
豈料接下來的一個月,孟家都不得安甯。媒婆日日登門,幾乎踏破了孟家的門檻,全家不堪其擾,母親甚至病了。
孟湘的父親早就有打算,想把她許配給友人之子,門當戶對和孟湘青梅竹馬,自家人看着長大的,最是放心不過,但出了這事,友人也不敢上門提親了。
孟湘看着為她日日憂心的母親與父親,含淚答應了。她穿着母親連夜為她趕制的嫁衣,帶上母親和父親湊出來的嫁妝,坐着馬車,就這麼去了相隔千裡的雲城。
深宅大戶規矩多,孟湘的日子并不算好過。
當家主母王氏是高門大戶出身,姓王名茹燕,眼裡揉不得沙子,對後院管束繁多,又因孟湘格外受寵,平日裡總是暗暗敲打她,怕她多生事端。
然而盛寵不過一時,姚家後院很快又來了新人,孟湘被厭棄,但她有了身孕,王茹燕也不好搓磨她了,于是她養着胎,隻盼早日給老爺生下孩子。
可她沒等到臨盆,倒是等來了斷胎藥。
那日姚遠離府外出做生意。他前腳離開,後腳王茹燕便帶着幾個丫鬓婆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她住的碧水院。
她躺在塌上,見房間裡烏泱烏決站滿了人,驚聲道:“王夫人,你這是做什麼?”
幾個力氣大的婆子七手八腳地按住孟湘,為首的王茹燕鉗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命令身邊的丫鬟道:“灌藥!”
一股滾燙的、苦澀的湯藥灌進她的喉嚨,猛烈灼燒着,她被燙得淚水直流,很快她便感到腹部一陣劇痛傳來,她痛苦得蜷縮起身子,用手抓住被角,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給我喝了什麼?
“避子湯。”王茹燕淡淡道。
此時的孟湘懷胎六月有足,月份已大,這碗避子湯無疑會讓她一屍兩命。
孩子沒了,二十歲不到的的孟湘也死了。她死時怨氣沖天,恨軟弱的父親不去抗争,恨善妒的王茹燕害死她,更恨姚遠,恨他強娶後不善待自己。
她恨世事不公,恨自己無能為力,夜夜都想為自己報仇,于是孟湘不肯入輪回,盤旋在碧水院和海棠院,或者說整個姚府,一待就是十多年,但她始終未傷及一人,連最恨的王夫人,她也隻是吓了幾回。
其實孟湘原本對王茹燕恨之入骨,恨不得拆吃入腹,可她并沒有直接殺死王茹燕,一來她沒那個本事,二來她想慢慢折磨,讓王茹燕痛苦地死去。
很快,王茹燕也有了身孕,孟湘想:那便等她生完了再說;第一胎難産,胎死腹中,王茹燕大病一場,孟湘想:等她養好了再說。第二胎孩子早夭,兩歲時便死了,孟湘想想:等下一個吧。第三胎順利誕下,是個男孩,七斤四兩,她的計劃終于可以實施了。
但孟湘想:孩子還小,不能沒有母親,等他長大了再說;等孩子長大了,卻離開了家,整個姚府變得空蕩蕩,孟湘孤獨地守在院子裡,王茹燕也孤獨地守在院子裡,她們都老了,誰也不想再殘害誰,隻想靜靜地過完一生。
“所以,是王夫人害死了你?”齊筱驟然出聲,打破了平靜。
“是。”孟湘道。
“那你現在可願入輪回?”齊筱問道。
孟湘長久的沒有言語,庭院裡陷入沉寂。她好半天才擡起頭,空洞地望着天空,點點頭道:“好。”
然而天上什麼也沒有,薄霧沉沉遮住了日光,一兩隻麻雀立在枝頭,叽叽喳喳的叫着。
齊筱握住手柄,緩緩搖動三清鈴,一陣連着一陣舒緩的鈴聲響徹在碧水院。
孟湘漸漸閉上眼。
微風襲來,卷起塵沙,她們擡臂擋住眼睛,再次放下來時,地上的軀體已經消失。
孟湘走了。
……
天亮後,柳花間一行人告訴王夫人:法事做完了,妖魔鬼怪已經請走了。
王夫人反而愣住了,追問道:“沒有了?”
“對,沒有了,以後您能睡個好覺了。”柳花間答。
王夫人落寞地垂着眼皮,喃喃自語道:“你走了。”
柳花間沒聽清,問道:“您說什麼?”
“無事。”王夫人擺擺手,拿出三袋銀子,依次發給他們。
三人走時,忽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見空大的院子裡,滿地枯枝敗葉,隻有王夫人獨自坐在椅子上,鬓角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