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政大長公主劉安開設女子科考場的舉措還未曾實施,太傅王落儒便從孫子王煥口中得知了此事。
“胡鬧!這不是在胡鬧嗎?”王落儒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從古至今便沒有女子當政這樣的道理!”
王落儒眉頭緊皺,背着手踱步幾圈,細細思索着其中的利害,待想清楚後,連連擺手:“不行,不能由着她這樣胡來。”
“祖父,自古以來幼帝即位,便有太後垂簾聽政一說,太後垂簾聽政期間,往往也會頒布一系列的政策。如今大長公主垂簾聽政,類比太後,頒布些許政策無可厚非。”王煥未曾想到自己祖父在聽聞長公主的政策後會有這麼大反應,有些後悔将妹妹王潤蕾說的這事告知祖父。
王煥雖說入京不過月餘,對京中的局勢倒也看得清楚。大長公主想讓女子入朝為官,無非是為着在朝中能多些人支持她,這樣她推行起政策來才會沒有阻撓。
就拿先前大長公主推行的開放邊市的政策來說吧,聽聞推行前朝中大臣多有阻攔,大長公主力壓群臣,如今邊市開放已有數月,國庫的虧空已大有緩解,永州邊境也安穩許多。
在王煥看來,長公主推行女子為官的政策之後,肯定會另有一番大作為。
或許能奪回漳州十城也未可知呢。
“你也說了,自古以來,都是太後垂簾聽政,哪裡有長公主把持朝政的?”王落儒冷哼一聲,“若不是先帝臨終将幼帝托付給了她,她如今怎能坐在朝堂之上?她又如何能這般肆意妄為違背祖制呢?”
王煥歎了口氣道:“祖父也說了,大長公主是奉了先帝的遺命——”
王落儒擺手止住王煥的聲音:“好了,不必再說了。我即刻進宮去見長公主,朝政還由不得她胡來。”
“祖父!”王煥忙跟上王落儒的步伐,擋在王落儒身前。祖父如今管教得太多,隻怕日後會遭到大長公主以及康佑帝的厭棄。
王落儒并不理會王煥,自顧自朝前走着。長公主如今也太肆意妄為了,想一出是一出,全然不把朝中的臣子們放在眼裡,今日她敢讓女子入前朝做官,明日是不是就會招男子入後宮為寵了?
再怎麼說,他也是先帝的顧命大臣,眼裡自然容不得這些。
王落儒懷着一腔的怒氣來到福康宮。
蓮音見王落儒來者不善,扭頭便一溜小跑,趕在王落儒之前将此事告知劉安。
劉安批閱着奏章,毫不在意輕笑一聲:“來就來呗,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還怕他?”
“王太傅哪次來福康宮不是氣勢洶洶的?還缺他這一次?”
劉安剛放下手中的奏章,理了理兩側的衣袖,還未曾見到王落儒的人影,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一聲:
“殿下!殿下!老臣有要事相商!”
劉安哼笑一聲,擡眼看向蓮音。蓮音低頭會意,帶着王落儒進入書房。
“殿下所行之事皆要依循祖制,所施之策皆要有例可循,切不可一拍腦袋便做出決斷啊!”
“還望殿下三思!”
劉安饒有興緻地看着面前站得腰杆挺直的王落儒,随即換了一個更惬意的姿勢,臉上似笑非笑繼續注視着王落儒,心中甚為不解,她做什麼了?她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危國害民的事嗎?引得太傅這般指着她的鼻子罵?
蓮音瞥了眼劉安的神情,察覺到劉安有些不滿,上前一小步,在王落儒身旁小心提醒道:“即便太傅大人與長公主有要事相商,也不可壞了宮裡的規矩啊。”
蓮音見王落儒不甚明了,繼續道:“除了陛下與太後,滿宮裡可找不着第三個不用向殿下行禮的了。”
王落儒倒吸一口氣,一時性急,他竟忘了,慌得跪下行禮,為自己找補道:“微臣也是一時着急,還望殿下見諒。”
劉安鼻尖哼出一個音,并不理睬王落儒,任由他跪在地上,擡手拿起一旁批閱好的奏章重新翻看着。
王落儒年歲大了,鮮少有像現在這樣跪在地上,再加上如今深冬,雖說福康宮的炭火供應足量,可這跪久了,地上絲絲的涼意還是會穿透膝蓋,膝蓋不免刺痛。
劉安瞟了眼王落儒,待桌上的奏折翻閱了兩三遍後才恍然開口道:“糊塗東西,怎的也不為太傅拿個蒲團墊在膝下?”
蓮音忙道:“是奴婢糊塗了。”說着,轉身為王落儒拿來一個蒲團。
劉安笑道:“還望太傅見諒,本宮批閱奏折忘了時,竟全然忘了太傅還在跪着,這真真是——”說着,輕輕揉着有些腫脹的太陽穴,問道:“方才見太傅這般急促,不知太傅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王落儒早沒了先前咄咄逼人的銳氣,理了理措辭,謙卑恭順道:“啟禀殿下,微臣聽聞殿下意欲征召世家女子入朝為官,微臣私以為,此事不妥。”
劉安道:“哦?”
“殿下,先帝在時,對諸如穎州蔡氏、汀州張氏等族多有忌憚,如今他們式微,怎可再啟用這些出身世家的女子?”王落儒擡眼飛速瞥了眼劉安神情,繼續道:“況且……況且女子入朝為官,古來少見,如此有違祖制的決策,還望殿下三思!”
王落儒見劉安一言不發,繼續道:“不知殿下是否還記得,先帝臨終前曾說過話?”
内有災情頻發,外有敵寇虎視眈眈,内憂外患之際,切不可妄下決斷。承道帝臨終前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剜刻在劉安心中,她怎會忘?
劉安捏緊袖中的拳頭,直直盯着王落儒看了片刻,無奈歎了口氣,神色戚戚,起身繞過書桌來到王落儒面前,親手将王落儒扶起來,“太傅所言,我又何嘗不知,隻是……隻是如今朝堂積弊甚深,本宮乃至陛下有欲改革,除弊創新,可朝中諸臣各有各的心思,皆以己利為重。”
“北有胡人厲兵秣馬,沿海又有海寇頻頻騷亂,栾南又有個時時刻刻意欲取而代之的誠王,内憂外患,本宮與陛下走得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這些朝臣們又與我們不一心,除了另覓旁人以外,我們孤姐幼弟二人可又該如何是好?”
“本宮曾答應過父皇,會看顧好江山社稷、看顧好陛下,如今……我又該怎麼辦?”說着說着,劉安眼淚不由自主流出,晶瑩剔透的兩大顆眼淚挂在下巴上,一副可憐委屈的樣子。
王落儒有些動容,語氣緩和不少:“殿下也不必讓女子入朝為官,不如多多任命中舉的考生?”
劉安轉身從桌上取來奏折:“太傅還不知道吧,如今中舉的考生,多出自程顯程尚書門下,,他們擰成一股繩,沆瀣一氣,逼得本宮與陛下按着他們的意思就範,本宮與陛下又哪裡還有别的辦法?”
“太傅請看吧。”
王落儒接過奏折,未曾看完,便驚訝地開口問道:“殿下,這……栾南如何又來要錢?這樣的折子怎麼能遞上來呢?”
自從誠王在栾南就藩之後,便再也未曾向朝廷繳納過稅收,每年非但沒有納稅,還頻頻向朝廷要錢。往年這些栾南向朝廷要錢的折子,都會被戶部按下,并不會呈到禦前來。
怎麼如今……
劉安道:“這可是程尚書親自呈遞上來的,餘下跟風上奏者十之有七。如今邊市上才賺到些利潤,本宮原想着,用這筆錢整頓軍防、安撫百姓、抗擊海寇,可軍防還沒來得及整頓,各州的百姓未曾得到安撫,栾南便眼巴巴的上折子來要錢,這……”
劉安雙手一攤,無奈看向王落儒。
“邊市的進賬收益,是機密要務,本宮也是前不久才從逍遙王上奏的折子中得知,誠王……他遠在栾南,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劉安看向王落儒,問出直擊靈魂的一問。
“這……”王落儒猶豫不決。
先前劉仲與朝内程顯勾結,後又與栾南的誠王相互勾結,雖說劉仲被監禁着,不得與外人溝通,可如今國庫充盈不過月餘,誠王便得了消息,難保程顯與誠王之間沒有暗中來往。
如今新帝登基還未滿一年,誠王便按耐不住了,若是任由誠王與程顯等人從中作梗,隻怕新帝皇位不穩。
王落儒思定,看向劉安,目光堅定地點點頭。
誠王是留不得了,程顯亦是。
劉安見王落儒與她想到一處去了,默然點點頭。朝野需安定,不能再有動亂,若是再任由程顯誠王等人在朝中作梗,隻怕會極大損耗國力,來日還如何抗擊胡蠻、抵禦流寇、安定民心?
如何還能對得起父皇臨終所托?
“隻是……”王落儒還是有些擔心,這若是女子可入朝為官,那女子是否可受封爵位?女子是否會與男子同尊?女子是否可繼承家業?
女子是否可繼承皇位?畢竟祖宗之制不可違。
王落儒道:“殿下,此時朝局不穩,需要女子入朝為官,那來日江山穩固之後……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人?”
劉安不可置信地看向王落儒,嗤笑一聲,處置?
飛鳥盡,良弓藏?
王落儒逼迫道:“殿下,祖宗之制不可違,臣還是那句話,從古至今,從未有過女子執政的先例,若女子執政,于日月颠倒又有何異?”
劉安眼中含淚嗤笑一聲,語氣帶着絲絲的顫抖:“太傅言重了,本宮不過是為了……”
為了國家,為了百姓,而已。
“還望殿下别忘了曾答應過先帝的,待陛下及冠之時,還政于陛下!”王落儒不待劉安說完,打斷道。天花亂墜的話語誰都會說,還不如一言九鼎的承諾讓人安心,王落儒要讓劉安親口答應如今女子為官僅僅是權宜之策。
劉安似哭似笑,胸腔忍不住地顫抖着,自康佑帝登基以來,她事必躬親,父皇、元弟、孝懿太子他們為了國家耗幹心血,如今她亦如他們一樣,耗費着心血精氣滋養着整個大江朝,卻不想到頭來,竟被人這樣無端揣測。
王落儒再次開口,語氣比方才還多了幾分的淩厲:“還望殿下日後還政于陛下!”
劉安怔怔看了王落儒良久,開口道:“待來日江山穩固之日、朝局安定之時,入朝為官的女子……”
“悉數遣散,永不再用。”劉安忍着胸口的痛,艱難說道。
此話一出,劉安仿佛全身被抽幹了力氣,隻得雙手用力抓着桌子,勉強支撐着身體,維持着撫政大長公主的尊嚴。
王落儒深深看了劉安一眼:“還望殿下,信守承諾。”
劉安無力閉上眼睛,長歎一聲,不願再多看王落儒一眼,在耳旁擺手。
王落儒見目的達成,也不再多言,垂頭退下。
聽着腳步聲漸遠,宮室内再無外人,劉安也撐不住了,雙腳發軟,身體直愣愣墜下去。
劉安知道,永不再用的人,不止是來日入朝為官的女子,還有她。
“殿下!”蓮音眼疾手快,墊在劉安身下。
“蓮音,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應該插手這麼多事……是不是……”
“殿下怎麼會做錯呢?”
“我……”
“殿下,何須去管那些俗人是怎麼想的?殿下隻管做好自己,無愧于心,無愧于民,無愧于天地,即可。”
“蓮音……”
“殿下,眼看着近來淚少了許多,眼睛也不似先前那般腫,怎麼如今又哭了呢?”蓮音捧着手帕,輕輕拭去劉安臉上的淚痕,擦拭着,自己的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殿下的苦她都看在眼裡。
劉安聽後,擡起朦胧的雙眼看向蓮音,見她臉上也挂了淚,不禁苦笑一聲:“你還說我呢。”
“殿下,快起來吧,地上涼。”蓮音攙扶着劉安站起身。
望着桌上的奏折、玺印,劉安問道:“蓮音,你覺得外面的人都是怎麼看我的?”
“他們是不是怕我會奪了弟弟的皇位呢?”
蓮音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劉安,隻能沉默地立在一旁。
劉安眯起眼睛,眼中的無助怯懦一掃而去,拿起玺印在手中把玩着,嘴裡喃喃道:“大長公主的玺印,不過如此。”
“遠不及國玺有份量。”
蓮音目瞪口呆地看向劉安,嘴張了又張,一時語塞。
劉安緊緊攥着玺印,既然都這麼想她,她自然要做些什麼,否則,怎麼擔得起?
程顯算什麼東西,若不是父皇看重,他也配站在朝野之中?
誠王又算個什麼東西,無非是仗着他是父皇的胞弟,若不是父皇重情,怎會留他到今日?
王落儒,他又是個什麼東西,先前輔佐教導孝懿太子時,迂腐愚昧不知變通,如今又仗着父皇的遺诏,三番兩次地擺架子耍威風,今日還逼着她立誓許諾,他不過一個迂腐儒生,他也配?
待日後她劉安在前朝扶持了自己的勢力,再無人阻撓之時,這些人,都是廢棋。
“蓮音,即刻拟旨,六個月之後,在京都開設科考場,凡我朝女子,無論貧富貴賤,無論民籍抑或是賤籍,皆可入場。”
“考的不是針織女工,而是為國為民、治國理政之道。”
蓮音匆匆研好墨,提筆按照劉安的意思草拟好旨意。
劉安看過,随即張開手掌,取出玺印,用力蓋上。
“傳,傳出宮去,傳到江朝十州的土地上,讓天下臣民皆知!”
不出月餘,城中街巷,鄉野村間,乃至酒肆樂坊,無不在議論撫政大長公主不就前頒布的新政。
“凡我朝女子,無關貧富貴賤,無關民籍賤籍,皆可參加科考,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六個月之後科考,我回去就讓我家娘子用功讀書,我家娘子還在閨閣中時,便博覽群書,科考中榜絕不再話下,若是日後入了前朝為官,我還得仰仗我家娘子提拔呢。”
“說得對,我回去讓我家女兒都讀上書,日後能做個芝麻小官也是好的,起碼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這……說的是凡我朝女子,這是隻有女子才能參加嗎?男子不可嗎?”
“男子?之前的科考場上參加不都是男子嗎?如今這是大長公主殿下格外開恩,才讓女子也可參與科考入仕為官!”
“切,誰知道選中以後是做官呢還是做什麼呢!說不定是給皇帝選妃呢!”
“别胡說,大長公主監國理政期間,可謂是國富民強!”
“國富民強?怎麼,邊市的錢落你撈着了?你富了?說得好聽,說不定錢都落那位的私庫裡了。”
“有可能,我聽說逍遙王最是愛财,如今他又在掌管邊市,那可是個富得流油的差事,誰知道往自己腰包裡面塞了多少。”
“這……二位殿下人品貴重,可不是你們所說的那樣!你……哼,豎子不足以謀!”
“還是女子好啊,輕輕松松就能參加科考做官。”
“瞧你們這話說的,男子參加科考做官的不在少數,而女子,普天之下這可是第一次!有什麼可抱怨的!”
“女子做官?自古以來便沒有這樣的道理,這不是在胡鬧嗎?”
李淑華聽着街頭巷尾民衆的議論聲,放下轎簾,喃喃道了句:“怎麼能說是胡鬧呢?依我看,倒是開天辟地第一件呢!”
一旁的婢女問道:“姑娘,你方才說什麼?”
李淑華搖搖頭,笑而不語,看來嘉誠說得都是真的。
李淑華道:“多采買些筆墨紙硯,這六個月,我要用功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