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
那是衆多紛繁雜音中第一次出現能充當明确指示的主張。
我猜測黑暗洞窟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在往那個方向望去,無論他們是否聽得懂語言的意義。
聽不懂也沒關系,因為更加鼓舞人心的事情發生了。
遙遠的黑暗中浮現出一點光亮。
那比任何集合的号令都有份量——我差點以為我這輩子都看不到黑暗以外的事物了。
沒有飛蛾能拒絕向其聚集的欲望。
我是飛蛾,洞窟中所有的人類在此刻都是飛蛾。
人們連爬帶遊,渡過布滿“浮冰”的湖面,奔赴向集合地點。
我好不容易晾幹的衣物又在這場艱難的旅途中濕透了。
這次我隻能忍受。
因為人群已經聚集起來了。
環境依舊很黑,人群的聲音已經近在耳側了。
我辨别着周圍的水聲,盡量不讓自己碰到任何人。
集合的光亮因為在格外幽深的黑暗中而顯眼,但靠到近前才會發現,那其實并不很亮,隻堪堪照亮一個洞口。
水面直到這裡才與泥土接壤。
廣場般的洞口通往更深的黑暗。
那個洞口就像是水桶桶壁上的水管接口。
我們在封閉的水桶裡凫水,持光者站在水管中俯視我們。我們的頭頂都是看不透的黑暗。
光并不很亮,持光者的眉眼都很模糊。
我有點臉盲,隻能說他面目普通得讓我難以形容。
持光者号召了人類在此集合,本人卻并不溫情,更不激情,像個凡事都要求公事公辦的打工人。
我躲藏在湖水中,不敢靠近那光亮。
有比我勇敢的人攀上岸,踏入了那光圈籠罩的範圍。
持光者示意他們不要越過光源。
他身前的空間有限,後來者就隻能停留在水中。
人們祈求、膜拜或追問,但持光者隻冷淡敷衍地讓他們等待集合。
他不是那種人們期待的先知或拯救者,更像是機械重複排隊要求的售票員。
他讓人們等待。
等待就意味着有安排,有未來。
那種不将眼前的黑湖奇景當回事的麻木氣質,很能抹平人們的恐懼。
一些細碎的哭泣聲逐漸消失了,人們似乎忘了先前在湖面上的恐慌驚怕。
有人擦掉眼淚,擠入光亮處,看上去很為先前的大驚小怪感到羞愧。
人們對持光者的敬畏逐漸褪去了。
他們不再崇拜,試探着寒暄示好,詢問他究竟在等什麼。
持光者愛答不理。
我依舊藏身湖中,看見有個膽大的家夥越過了持光者,向通道深處走去。
持光者終于變了臉色去喝止,卻沒有追趕。
他舉着光源,腳像是焊死在了地上。
冒險者走過了光影的邊緣,沒人知道他在那邊看見了什麼,但他發出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從黑暗中倒退回來。
黑暗中究竟藏着什麼?
那個人無法忍耐地連續尖嚎着,避到了持光者的身邊。
持光者舉着光源,冷漠地低頭看他。
冒險者的恐懼很快又化為了憤怒,他伸手抓住持光者的衣領,咆哮着什麼。
其他人去阻止鬧劇,将過于激動的冒險者拖開。
冒險者縮在靠近冰湖的岩壁邊,抓着手邊的人嘟嘟哝哝,不時驚恐地看向黑暗。
遺憾的是,我離得遠,又不熟悉那門外語,沒法搞懂他在說什麼。
其他人似乎在努力将這件事當成一個意外。
沒人再冒險向黑暗探出腳步。
我那糟糕的想象力因為這場變故而有了新的佐料。
待到人群聚集得差不多時,持光者才開始正式發布信息。
我始終關注着遊動的水聲,估摸着站在通道的光亮裡、潛藏在湖水中的人數大概有一兩百左右。
我很熟悉這種擁擠程度。
一場小型宣講會的規模。
持光者的發言草率又簡短,我按自己的理解擴充了那幾個句子——我們這些從黑液中醒來的人大概都覺醒了新的能力,接下來要按能力進行分組,然後在升溫期結束前離開。
他沒有講解黑液的特殊,更沒有介紹我們當下所處的年代和地理位置,也不交代分組後的去處。
似乎那都是些不必要說的事情。
他要求有能力者将他的指令翻譯成其他語言,又不在意有沒有人認真照做。
真奇怪啊,哪怕先前在維持秩序的工作中表現不佳,他似乎也很有信心,認定自身能夠靠語言以外的行動将人群組織起來。
我慶幸持光者使用的是我的母語,不會在轉譯中損失信息。
我留意到了黑液這個詞,掬起一掌湖水讓其從中滑落。
這裡太黑了。我看不出湖水的顔色。
我隻是在醒來時遵循經驗和第一印象,将液體判斷為水,固體判斷為冰。
那或許與真實答案相去甚遠。
我應該覺醒了某種能力。
持光者是這麼說的。
他的語氣聽上去理所當然,甚至吝于提供任何解釋。
他大概覺得隻要提醒我們這個事實,我們就能像摸到自己新長出來的手指頭一樣,輕松地找到多出來的那項能力,并立即在接下來的分組中完成證明。
這或許是真的。
因為我聽到了他人此起彼伏的狂喜尖叫和口哨聲。
在察覺到新生的能力後,陰森的出生環境和冷漠的引導人似乎都不再令人恐懼,而是變成了别有風味的魔法生活開局,前途莫測的世界又恢複成了一局輕松的遊戲。
我無法感受到這種喜悅。
哪怕在變故發生前,世界對我來說也從來不是輕松的遊戲。
我習慣了噩運。
濕透的衣物緊緊地束縛着我。或許能讓人類覺醒超能力的那種液體刺骨冰寒。
而我浸泡其中,什麼都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