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用力掙脫,扯斷了最後一點相連的皮肉。它的軀體往後摔了出去。
被截斷的口器中甩出最後幾點熒光閃閃的血,并不多——那個打好的結阻止了血液的溢出。
割下來的那段口器還在我的手中。
我将光珠子從中剝落出來,整個通道恢複了光明。
那隻生物在地上打了個滾,很快又用四隻腿重新站了起來。它本能地趴下,作出一個攻擊前兆的姿勢,我用光照晃了晃它的身體,趨光性讓它想要上前,可它沒有,它的節肢混亂地顫動着,豎起的前肢像是在防禦。
我好好打量眼前這種生物的全貌,暫且根據其特征,将這個種群稱為四足蜘蛛。
眼前這隻四足蜘蛛的肢體語言很好解讀。
它懼怕我。
多可笑啊,當我藏起了我對它的恐懼後,現在是它在恐懼我了。
它被我的能力操縱着。
關于我的能力效果,我無法從沒有表達能力的怪物那邊得到反饋。而我從灰眼睛那裡得出的結論是,無論我這邊的心情如何恐懼,我的能力帶給對方的體驗一定是很美妙的——美妙到灰眼睛想要傷害我,從我的身體和能力中不斷榨取這種甘泉。
我對愛這種事物已經不再抱有什麼特殊的期待了,我可以忽略掉人類加給它的所有神聖意義,單純将其理解成某種神經反應。
我将自己定位為這種特殊體驗的售賣商。
四足蜘蛛從我這裡獲得了愛,又從我這裡獲得了痛苦。這種矛盾讓它混亂,它不攻擊,不離開,也不敢靠近我。
我的每一次逼近都讓它顫抖得更厲害。
我一點點試探着它的底線。
當它終于忍無可忍,揮舞着前肢向我沖來的時候,我反而上前,一把握住了它滿是觸毛的前肢。
那種硬毛刷般的觸感,讓我瞬間寒毛倒豎,我瞬間聯想到了神經毒素,或者被蜇傷後的過敏、窒息。
我在巨大的恐懼中強迫着自己握緊那惡心的毛腿。
它又在我的能力中無所适從了。它的腿躺在我的手中,觸毛在微微顫動。
我能想象到,它此刻或許在擔心我像剛才那樣突然翻臉折斷它的肢體,施與它痛苦。可它又不舍得收回肢體,不安地将其交付到我的手中。
我終于感受到一點可供依靠的安全感。
于是我随意丢開它的腿,不再理睬它。
我不再忽略身體用刺痛傳達的警報,低頭檢查并處理自己的手掌。
為了直面恐懼,我剛剛都沒有戴手套。它的觸毛有一些紮進了我的皮肉之中。我擦幹淨我的小刀,用指甲和刀尖将斷掉的毛刺剔了出來。
更多的細微傷口則來自于剝取光珠子那會兒。
那時太情急了,我沒留意到,它的口器深處布滿了那種細齒,在我的手指上沒被黑皮革覆蓋的部位留下了細密的擦傷。
我又去看被我取出來的那顆光珠子,珠子的表面上留着許多被摩擦後的淺淺刮痕,還沾着少數黏液。
那刮痕不深,看來光珠子比四足蜘蛛的肢體要堅硬得多,至少還沒有像那些四足蜘蛛的負傷肢體一般被攪得隻留下渣滓。
從口器進入身軀的過程,大概就是四足蜘蛛消化光珠子的一個步驟。
那截斷掉的口器或許還有什麼用途。
我戴上防護手套,用折疊小刀将其從中裁開,分成兩塊方形的皮料,一面平整一面是密齒。
等有條件的時候,或許我能用針線将這種材料縫在我的衣服上。布滿密齒的那面朝外,不僅可以用作磋磨工具,在戰鬥時或許還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将其作為手套的手背就不錯,縫在肩膀或手肘處也是個很好的選擇。
等将材料疊好收起來後,我擡頭發現,那隻四足蜘蛛不見了。
我拿光珠子晃了晃,照出了藏在陰影中的它。它快速退後,哒哒哒哒地縮回到光圈外的陰影中。
我突然想起了當初分組時,持光者的那句忠告,“它讨厭被光照到。”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那是某種誤解。吞光者怎麼會忌憚自己能輕易吞食掉的光珠子呢?它大概是害怕着别的什麼,才不敢靠近黑湖。
漫長的地底生活中,我隻見識到了黑暗中生物們對光線的貪婪。它們幾乎是争先恐後湧上來吞食所有光亮的事物。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這種貪婪的另一面。
它們或許真的厭惡光明,又或者是恐懼光明。
我舉着光源向那隻四足蜘蛛走過去。
因為我也在接近,它就不再退縮躲避,停留在光照範圍内。
當光珠子足夠靠近它的時候,它腫瘤軀體上的那個掩藏口器的骨蓋翕動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想要将被打結的口器再探出來。
不等口器末端的那個結完全暴露,它又縮了一下。骨蓋重新合攏。又轉動軀體避開光珠子的方向。
看來它吃過教訓後,不敢再觊觎我手中的光珠子了。
這種無法消滅的光,讓它隻能不斷轉動身體來回避。
我圍它轉着圈找來找去,終于在它的口器骨蓋附近,找到了疑似感光器官的構造。
那是幾粒嵌在骨蓋中的小黑點,像是退化後的生物眼睛,一旦靠近光源就會不安地骨碌碌轉動,又無法阖上。
當我試圖用刀尖去觸碰幾粒小黑點時,它展開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掙紮。
在它傷到我前,我及時放過了它。
它立即将自己縮成一團,用四隻節肢将軀體抱起來,我懷疑這個形态是四足蜘蛛版本的裝死。
我記下了它的弱點位置,打算再研究下四足蜘蛛的構造,好去應對它的族群。
可是沒時間了。
遠處的通道中傳來大批哒哒哒哒的聲響,聽動靜是在向這邊的光源奔襲而來。
我迅速将光珠子收入黑皮袋中。黑暗裡,我身前這隻四足蜘蛛立起身來,似乎是想要去與同伴合流。
我拉住了它。
我摸索着它的四肢,努力将自己的身體架到它的兩條節肢關節上,再攀到它的腫瘤身軀上。
這沿途的觸感都讓我覺得惡心,但我不能放過這隻我已經傾注了這麼多能力的四足蜘蛛個體。
我有預感,我很難再對它的同胞産生像當初對它時那樣多的恐懼了。
我得充分利用它的價值。我趴在它的軀體上,像是騎着某種坐騎。
它呆立在原地,哒哒哒哒地挪動了一下,又哒哒哒哒地回到原地,像是還未适應自己的新身份,無所适從。
我用力拉動它的某條節肢。它踉跄一下,往那個方向哒了一步,重新撐穩身形。這颠簸讓我也差點摔下來,但我抱緊它,很快找到了更穩當的姿勢。
我沒有放棄,努力又拉拽了幾次,它歪歪扭扭地走出幾步後,終于領會了我的意圖,載着我向黑暗中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