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聽不懂他們的明争暗鬥,冷嘲熱諷,可那些相互抱怨指責的語氣,也足夠讓我意識到,他們在戰鬥中表現出來的團結合作隻是形勢所迫,絕非他們日常相處的自然狀态。
我沒有大哥那樣的眼力和情商,不知道該怎麼站隊。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真正進入這個集體。
所幸的是,這樣複雜的混亂很快就被終止,或者說,被更大的問題給掩蓋住了。
隊伍還未行進多久,我就看到通道對面又走來了一群人。
路途中那些不和的氣息立刻都消散了。突然間所有人都面帶微笑,令我目瞪口呆。
他們的步速變快,似乎是争搶着想要上前去彙報。
四号基地裡的人就從來沒有眼前這種活力,礦工們所服從的是對自然的恐懼,而不是具體的某個人或某群人。
我心中有某根弦立刻繃緊了。我見識過那麼多黑心老闆,對工作環境的水溫很敏感。
這種活力未必是因為上位者給出了足夠多的希望。工資越低的地方人們越卷。這種競争也有可能是因為分餅不均。
人們隻有在看到階級差異時,才願意競争。
要麼争先者有利可圖,要麼落後者會遭遇殘酷對待。我很希望不要是後者。
與老闆的脾氣相比,同事間的抱團都能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很快就找到了讓氛圍發生變化的源頭。
那個人很突出,因為隻有他臉上沒有笑容。
他并未走在對面那群人的最前方,而是走在最後,像是押送羊群的獵犬。
兩群人會合的時候,他前方的人停下腳步,将他的身影讓了出來。
我們這邊也及時止步,讓剛剛有意識争搶後的排位順序塵埃落定。
兩邊人群中就隻剩下他仍在走動,像是一位皇帝走進他那放眼望去都是笑顔的後宮。
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搶到了彙報的權力。
那人用某種我陌生的語言彙報,他在認真聆聽。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那個人。
我向來很少注意别人的臉,但是,那個人長得很标準。
我在獲得手機前,不放過任閱讀任何有字的讀物的機會。我曾經在某本雜志上看到一個觀點,認為人類對同類的審美追求是标準化。
有人做實驗證明,一萬個普通人的照片能疊加出絕世佳人的剪影。
所有人類的平均值就是最美的,是基因發展沒有遭受任何病害和污染,在自然狀态下所能抵達的最極緻的均衡。
他就很接近,不,或許就是那樣的一個平均值。
既不高得盛氣淩人,也不矮得殘缺抱憾,既不過瘦也不過胖。
面貌既陽剛又陰柔,既狂野又秀美,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處。
我甚至覺得,自己的臉盲症都得到了治愈,像是有人在混亂的分布圖中放置了一個坐标軸的原點,為我建立起了一套清晰的評判體系。
我幾乎是立刻給他身側的其他人都取好了代号,大小眼、瘦腮、高額頭……
可那樣清晰的視界隻是一個錯覺。當他低頭檢查别人呈遞的殘骸樣本時,他周圍的人臉又變得特征模糊。
這副藥大概需要更長期的服用。
由于狩獵吞光者後沒有得到理想的戰利品,向他彙報的人撤下了微笑。
所有人都在微調自己的表情,試圖與氛圍一緻。
由于彙報者似乎故意使用了較為小衆的語言,他們根據對情報的理解程度,各自露出憂慮或生氣的情緒。
隻有那個人,仿佛沒有看到所有的風向标都在随着風向搖擺顫動,完全不為所動。
他簡短地用一句話終結了對方的彙報,對吞光者的殘骸碎片不再多看一眼,轉頭越衆向我走來。
我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速。
他或許已得到足夠信息,開口時竟然是如他外貌一般标準的普通話,“你的能力是什麼?”
我此刻才意識到,在他問話前,竟然沒有其他人問我這個問題。
是因為我表現得過于弱小而遭人輕視了麼?我希望這種輕視能讓我的謊言顯得更加可信。
在此刻斷然回答說自身沒有能力,似乎是不符合常理也不明智的。我從大哥那裡學到了很多說話方式。
我為自身留下轉圜餘地,用更加謙遜哀愁的态度回答,“……我不知道。”
這句話竟然沒有為我招來嘲笑。
或許是因為他在場,其他人都很安靜。
他一言不發,繼續用估量的眼神看着我,久久不曾挪開。
場中所有的壓力都來源于他。我對他毫無了解,但已從他人的态度中感受到他懾人的力量。
他沉默的注視,讓我心跳不受控制,呼吸也變得急促,快要透不過氣來。
我有些怕他,但我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
我不知道是這微弱的害怕生效了,還是他原本就用理性作出了判斷,他轉頭對别人說,“帶上她。”
然後轉身走開。
沒人質疑他的決定。
我暫時有了安身之處。
他往某個方向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
其他人會意地行動起來,成群結隊地走入那個通道。
被他吩咐過的那個人強行架住還沒反應過來的我,跟了上去。等進入隊伍後,我擺脫了那個人的挾制,回頭看去。
等所有人都開始行進後,他才不緊不慢地跟上,走在隊伍的末尾。
某些參與了狩獵吞光者但未搶到彙報機會的人,試圖在此時補叙一些信息,避免被同伴栽贓套上偷盜能源中樞的罪名。
終于,我聽到了他用普通話作出的簡短回複,“它沒有死。”
我的心猛然一跳。
我不知道他是從何得出這種判斷。明明他沒有抵達現場。他對事情究竟了解多少?
我感覺到有某種恐懼正在滲入我的骨髓。
隊伍沒有回頭去察看吞光者的殘骸。人們根據他的指示前行。很快,我們到了一座礦場。
這支隊伍快速清除了盤駐在此地的生物。人們停下來從礦脈中收集黑水和光珠子。
我沒有動那些光珠子,隻跟着别人補充食水。有能力者将火焰燃燒起來照明,這種光線比光珠子更加溫暖。跳動的焰火明明暗暗,更有活力。
衆人都坐下來休息。
我抓住那個被吩咐了要帶上我的人,問他那個發布命令的人是誰,能力是什麼,以及我們要去哪。
那個人很不願意和我說話,又無法擺脫我,隻能耐着性子簡單回答問題。
那個長得很标準的人,果然就是先前别人口中提過的雲哥。
而雲哥的能力,據說是能吞噬怪物的力量,也能幫助他人增長能力。
我心中一驚,終于明白了衆人對雲哥的敬畏和讨好,也隐隐猜到,為何隻有雲哥對我的能力感興趣。
我很想繼續了解雲哥是如何分配他的恩惠和懲罰,這裡到底有着怎樣的制度。
但那個人隻匆匆回答完第三個問題,就嘟哝着說我不是他的責任,然後急忙走脫。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地上。
這群人就是一号基地的探索隊。
我對這個答案有所預料,但真聽到的時候,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我被困這片黑暗中已經太久了。我從未察覺到的思鄉之情在此時突然升騰起來。我并不懷念具體的人和事,但我确實懷念過去,懷念陽光下的生活。
趁我消化着這短暫的喜悅,那個人匆匆走開。他一躲入人群,我就再也找不到那張臉了。
但我這邊也并不冷清。
當我唯一的庇護人離開後,幾個人立刻就圍了上來——或許就是事先覺察到這點,那個人才走得這樣快。
他們追問我被怪物俘虜後的生活細節,逼問我吞光者逃走後會去哪。
我不希望他們找到吞光者,我不想當着人類的面再和怪物扯上關系。我直說我與怪物生活在黑暗之中,我不認識更不記得怪物曾帶我走過的路。
他們不滿足于這樣的答案,不掏出點什麼就不肯罷休。
他們嘲諷奚落我的弱小和愚蠢,質疑我的體力,嘲笑我的外貌。
我轉頭看向坐在遠處休息的雲哥,那個人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