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主播此刻大概是不忍心,很關注場中争吵的狀況,不等我詢問,就主動将那些人争吵的話語翻譯給我聽,語句有些結巴,卻沒有遺漏。
局面還沒有發展到要用暴力解決争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試圖說服教徒參與救援的那些人,在前期勸導無果後,脾氣越來越暴躁,破口大罵那群固執的家夥毫無人道主義精神,問他們信的究竟是教還是仇恨。
教徒則回應說,人道主義也不過是自我滿足,論起信仰來沒人比教徒更高貴,為何要用自己的道德觀來逼迫他人。
有人插腔說,這是為了保障基地人口存續的必要勞動,所有基地人員都有義務參與。
話說到這裡就有些可笑了,因為一号基地的運轉從來就建立在某個人的權威上,從未形成特别清晰明确的法則。
我來到這支隊伍的第一天,就見識到了這群人的結構多元、成分對立的混亂秩序。
這裡的規矩,從來都是在淩雲面前聽從淩雲,在淩雲身後聽從小團體的暴力。
新聞主播轉播的語氣越來越緊張。
我的注意力卻逐漸渙散。我從來都難以忍受這種瑣碎的吵架,那些來來回回的車轱辘話讓我舊疾複發。
我能感受到某些更加不可理解的龐大情緒像陰雲覆蓋了我的心情。
人群突然安靜。
淩雲回來了。
按照慣例,人們争搶着向他彙報情況。
沒人敢在淩雲面前鬧情緒,也不會中途打斷别人的話語,但會像接力賽般,你一句我一句地踩着别人的停頓,見縫插針地講話。
為了方便告小狀,各種語言都被用上來了,我不知道被圍在話語中心的淩雲是否能聽懂,又是什麼感受,反正我站在旁邊聽着那飛速變幻的語種,都覺得一陣頭暈,很想睡覺。
淩雲表情平靜,我能感知到的那份情緒亦然。
我很堅定地相信,他在語種上是沒有障礙的。我所質疑的是,他那有異于常人的情感構造,能否理解普通人對宗教、曆史抱有的複雜态度。
果然,在不做人這點上,淩雲從來都不讓我失望。
他毫不在乎地聽完彙報,隻看了眼尚未收拾好的那些“資源”,說道,“帶上能帶的,出發。”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人們可各自解讀,但争吵隻能到此為止。
人們大眼瞪小眼。
很快,那些教徒轉身走掉了,顯然是将敵對城市的幸存者們視作不能攜帶之物。沒人能阻止他們。
我聽見新聞主播歎了口長氣,不知是失望還是放松。
留下的人們開始執行淩雲的命令。強壯的人輪流走出來,背負起幸存者。
我眼看着數目也能算清楚賬,絕對會有幸存者被落在地表。
但沒有人發出怨言。我看到先前在吵架中最憤怒的那幾個人,此刻默默幹活的面目也很平靜。
人類往往因為強壓而聽從權威,人們還往往美化權威。
或許還會有人崇拜淩雲面對選擇時的冷靜果斷,甚至崇拜這種無情的心性,贊頌這樣公正的決斷同時顧全了兩方的情緒。
我能夠理解。當人們聽從命令後,再看着那些被棄置于地面的漆黑人形,難過中也不會有太多未曾盡力的自責了,因為道德壓力已經被轉嫁到權威的身上。
我做打工人時,從來都很聽老闆的話,這種情緒我體驗過太多次了。
老闆發工資,替你做道德抉擇,還能不要臉得體體面面。
怪不得人人愛總裁呢。
在我走神的時候,有能力的成年男性差不多都背負了體重合适的幸存者。新聞主播加入其中。也有女性商量着,選擇以接替背負的形式,合作運送某個對象。
因為她們的努力,最終被放棄的幸存者并沒有預想中那麼多,隻剩下兩三具。
可是,幸存者被帶入地下就是更好的選擇麼?
我忍不住想,這個世界正在慢性死亡,在地底受苦和在地表沉睡,最終都将走入同一個終局。
在黑湖中醒來的人要經曆生前無法想象的恐懼,被分派去挖礦或是與怪物戰鬥,死亡率居高不下,把自己活成維持基地運作的耗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