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

李求真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内，透過玻璃窗望向窗外冬日的陽光，思索着下一個案件的準備工作。

這時，助手敲門，帶着一位坐輪椅的女子進來。

女子四十多歲，穿着得體，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皮膚白皙，打扮精緻，深色大衣襯出她幹練優雅的氣質。

如果不是坐着輪椅，沒人會覺得她與普通健康人有任何不同。

“李律師您好，我是劉洛洛。”她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語氣溫和而得體。

李求真站起身，與她握手：“劉女士，您好。”

李求真拿出紙筆和電腦：“那麼，您來找我，是想處理遺囑相關的事情嗎？”

劉洛洛來之前已經跟李求真電話聯系了。

劉洛洛目光溫柔，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是的，我有克羅恩病，這病纏了我幾十年了，反複發作，一次比一次嚴重，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李求真微微皺眉：“克羅恩病确實是個頑疾，但醫學上并非絕症。您看起來氣色很好，如果不說的話，我完全看不出來您有這樣的病。”

劉洛洛擡頭，眼神深邃：“多虧了化妝品和樂觀心态，我總覺得人應該活得體面些，哪怕在病痛中。”

李求真點了點頭：“我理解您的心情。那麼，我們可以先來确認一些信息。”

接下來的時間裡，劉洛洛詳細地交代了她的遺産分配意向，包括她的房産、存款，以及一些版權收益的去向。

她的言辭清晰、思路缜密，完全不像一個病患。

她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妹，他80%的财産一次性留給她的父親。

其餘20%給她的姑媽，而且分每個月支付。

劉洛洛解釋道：“其實我之前寫過一份遺囑，财産全部給我父親，但是我現在想了想，我父親78歲了，雖然我已經給他找了最好的養老院，交了定金，萬一我不在了，他可以入住，可他一個孤寡老人，我不放心，我指望不上我媽，她早就因為我的病而抛棄我改嫁了，隻有我父親一個人照顧我，我又怎麼能期望她在我去世之後照顧我父親，所以我決定留一部分錢給我姑媽，讓我姑媽可以照顧我父親，隻要她經常去養老院看望我父親，讓人們知道我父親身邊還有親人能幫他，就夠了。”

李求真也明白了她的用意，“你之所以選擇每月支付，也是希望可以得到有效的監督，你擔心你姑媽在你去世之後會懈怠。”

“沒錯，人心難測，所以我隻能這麼做。”

李求真從劉洛洛的眼神之中看到一股悲憫，她也不禁為她感到難受。

在核對财産信息時，李求真發現了不菲的版權收入，問道：“你是作家？”

“算是吧。”劉洛洛笑了笑，“我主要寫專欄文章，也經營一個視頻頻道，平時分享我的生活，談談書籍、藝術，還有一些關于病痛的感悟。”

“您應該有很多粉絲。”李求真語氣中帶着欣賞。

“大多數人是來看勵志的，其實我并不想做什麼榜樣。”劉洛洛苦笑，“但如果能帶給别人一點力量，我想也是好的。”

李求真沉默了一瞬，鄭重說道：“劉女士，我會幫您把遺囑拟定好，但也希望您能積極面對生活，您看起來比很多健康人都更有活力。”

劉洛洛隻是輕輕一笑，沒有再回應。

＊

送走劉洛洛後，李求真坐回辦公桌前，心中始終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她打開了電腦，輸入了“劉洛洛”視頻頻道的名字。

屏幕上很快出現了一個界面，封面照片是一張明媚微笑的臉龐，絲毫看不出疾病的痕迹。

她點開了最新一期的視頻，标題是：【生命的終點，該如何告别？】

視頻開始時，劉洛洛依然穿着優雅，坐在她書房的窗前，陽光灑在她的臉上，顯得一切都那麼安靜美好。

“大家好，我是洛洛，”她的聲音溫柔又帶着些許感慨，“今天是我做視頻的第637天。我想和大家聊聊生命這件事。”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鏡頭，似乎在與觀衆對視：“這些年，我經曆了很多病痛，手術，也試過很多治療方法。有人問我，你有沒有想過放棄？”

她笑了笑，低頭撫摸着桌上的一本書：“說實話，有時候真的很想。但我知道，放棄不是辦法，隻能繼續撐下去。而且如果我放棄，我父親怎麼辦？現在我父親隻剩下我了，我的母親因為我的病抛棄了我，覺得不堪重負，還怪我拖累了她。可是明明我的病是來源于她的基因，當我把這個證明拿給她看的時候，她把我罵了一頓，後來她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了，就好像是我欠她的。是我求她生我的嗎？是我求她把這個病傳給我的嗎？我活了47年，病了47年，痛苦了47年，還要被認為是我拖累母親，我不能抱怨兩句，要不然就是我的錯。”

鏡頭拉近，她的表情變得嚴肅：“面對病痛和折磨，以及無休止的手術和藥物治療，還有大量時間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連水都喝不下，我就在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魔鬼就好了，或許我能跟他做交易，獻出我的靈魂，隻要他能給予我一天健康的生活。”

李求真的眉頭猛地皺了起來，身體前傾，緊盯着屏幕。

“當然，我隻是說個笑。”劉洛洛忽然笑了，語氣輕松了些許，“但有時候，我總會忍不住去想，有沒有一種方式能讓一切痛苦瞬間消失，而不留遺憾呢？最好的死亡，大概就是在美夢中死去吧，哪怕是虛幻的美夢，但是也好得過真實的痛苦。”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話鋒一轉，又開始講一些日常瑣事。

但她最後的那句話，像根刺一樣紮在李求真的心上。

[最好的死亡大概就在美夢中死去。]

這個視頻是她在一個月前做的，點擊量很高，李求真點開這個視頻的時候，下面有許多關聯視頻。

這些視頻，似乎都是在圍繞着劉洛洛展開讨論。

其中點擊率最高的，是一個叫喬和的大v，他發視頻抨擊劉洛洛。

【劉洛洛隻是打着勵志的借口在宣揚頹廢和自殺，她字裡行間都在說生病的人生是沒有質量的，可是她簡直就是矯情。比她病重的人多了去，人家都堅強地活下去了，怎麼就她矯情？她每天打扮的美美的，住着大房子，比那些真正病重的人幸福多了，哪來那麼多抱怨？而且她很不孝順，她怪她母親把病傳給她，還怪她母親抛棄了她，可是我母親把蛀牙傳給我了，我也沒怪我母親，我非常的愛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一刻責怪過她。我承認劉洛洛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可她骨子裡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女孩，不知道真正的人間疾苦。】

喬和的這個視頻，讓李求真産生一股不适。

他的每一個視頻似乎都充滿了争議，總是說一些非常尖銳極端的話題，包括有很多期節目都在攻擊慕秉持。

越是極端的言論，越是容易吸引忠實的粉絲，進行狂熱的追捧，容不得别人有半點反駁。

李求真忍不住在他抨擊劉洛洛的視頻下面留言。

【你覺得你的蛀牙能跟她的克羅恩病比較嗎？你好好去查一下這個病有多麼痛苦，終身無法治愈，你還真是會站着說話不腰疼！她即便疾病纏身，依然能靠自己賺錢買房子，養活自己，養活父親，在病痛之中堅持這麼久，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她到底要怎麼做才對？她必須要在你面前上吐下瀉，臉色憔悴，而且面對抛棄自己的母親還要愚孝，說話充滿正能量，才能滿足你們對完美病患的期待嗎？你根本就不認識你口裡這個被寵壞的女孩，就這樣膚淺來定義她，還拿你的蛀牙來比。說好聽點，你喪失同理心，說直接點，你就是個臭傻逼！】

發完這條評論之後，紀遇立刻将“喬和”這個主播給拉黑了。

李求真關掉視頻，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氣，她閉上雙眼休息。

可突然，她想到一句話。

[最好的死亡大概就是在美夢中死去吧，哪怕是虛幻的美夢，但是也好得過真實的痛苦]

李求真猛地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

沈青竹不就是給人造夢，讓人們在虛幻的美夢中死去嗎？

李求真立刻拿起手機，給紀遇打了過去。

＊

夜裡。

劉父端了一杯水到女兒的房間，坐在床邊将水遞給了她。

劉洛洛接過水杯抿了一口，她擡頭望着父親，父親蒼老的臉上滿是溝壑，他的頭發已經全部發白，找不到了一根黑色。

父親也是快80歲的人了，而且他自己身體也不好，她上次看到了父親咳嗽咳出了血，隻是父親一直瞞着她。

她知道，他是為了照顧她，所以留下來的病根子。

她多次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可如果以自殺的方式死去，父親肯定會很痛苦。

她将水杯放下，握住了父親布滿皺紋的手，“爸，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女兒你盡管說，爸爸什麼都答應你。”

“爸，我們心裡都清楚，我的身體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複發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我現在甚至都不能正常吃飯，随時都有可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