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遇怔住,仔細打量着他。
他的面容雖被歲月刻下深深的紋路,但那雙深邃的眼瞳卻勾起了一絲熟悉的記憶。
她試探道:“你是……劄剋戎?”
老者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溫和的神色:“是的,你還記得我。三十年了,你一點都沒變,而我已經是個老人。我現在是卡爾薩斯的高階祭司。”
紀遇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眼淚卻先一步湧了出來,順着臉頰滑落。
她腦海中閃過三十年前的畫面。
那個壯年劄剋戎,他曾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工作者,侍奉神明,可諾瓦泰恩帝國的到來,摧毀了他的信仰,他被迫成了一個曠工,整日被鞭打。
當紀遇提出要幫助他們反抗之時,他站了出來。
昔日和平的宗教徒們,紛紛拿起了武器,一邊向神忏悔,一邊殺戮。
此刻,劄剋戎眼中的怒火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和。
劄剋戎往前走了一步,聲音柔和卻堅定:“你們需要脫掉這層防護服,請跟我來吧。”
他微微擡起手,示意他們跟上,長袍的袖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
地下城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晶石塔,塔身通透,内部流動着幽藍的光流,像一條條生命脈絡。
塔周圍是環形的廣場,廣場上種植着奇異的發光植物,葉片細長,散發着淡淡熒光。
卡爾薩斯人圍坐在廣場上,有的在祈禱,有的在雕刻晶石,孩子們則在追逐嬉戲,笑聲清脆。
劄剋戎帶着紀遇登上晶石塔的頂層,俯瞰整個地下城。
從這裡看去,城市的輪廓一覽無餘,街道如蛛網般交錯,建築高低起伏,遠處還有一條地下河,河水泛着微光,映照着兩岸的晶石。
“這是我們的新家園。”劄剋戎指着遠方,“晶石不僅給我們能源,還淨化了水源。我們用它建造了防護屏障,抵禦地殼的壓力和外界的窺探。”
沿途的卡爾薩斯人紛紛停下腳步,投來好奇的目光。
有些孩子跑過來,圍着紀遇,指着她低聲議論。
“是她嗎?”
“好像是。”
“我覺得是她哦。”
街道兩旁的建築高低錯落,牆壁上鑲嵌着發光的晶體,投射出柔和的光暈。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清新的氣味。
接着,劄剋戎帶他們走進廣場,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石碑,碑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案。
石碑頂端,赫然雕刻着“紀遇”兩個字,字體遒勁有力,周圍環繞着飛鳥與星辰的浮雕。
而下方還有一排小字,寫着:神明派來幫助我們的勇士,帶來憐憫、自由和希望。
紀遇停下腳步,盯着石碑,呼吸漸漸急促。
她轉頭看向劄剋戎,聲音顫抖:“這是怎麼回事?”
劄剋戎擡頭望着石碑,感慨道:“這是我們對你的紀念,感謝你為我們付出的一切,拯救了我們的文明。”
紀遇不可置信道:“可是……可是你們不是被帝國摧毀了?”
劄剋戎說道:“是的,你離開後,帝國沒多久便回來,帶着更加精良的艦隊和武器,雖然我們奮力反抗,可是他們依然摧毀了我們的地面家園。但幸運的是,我們早就在地下發現了豐富的晶脈和能源,剩餘的人逃入地下,憑借這些,我們重建了文明。為了避免再次被外敵侵擾,我們用晶石技術屏蔽了所有外部信号,隔絕了與地面的聯系,僞裝成文明毀滅。”
紀遇聽着,胸口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她低聲道:“可是你們依然死了許多人,你們不恨我嗎?”
劄剋戎的目光柔和而深邃:“如果因為苦難就要仇恨,那我們第一個恨的是會是我們的神,并且早就已經失去了信仰。可是,神讓我們知道,恨無法重建家園,但感恩可以。你給了我們重生的機會,這座城市,每一個卡爾薩斯人,都是見證。”
他笑了笑,眼中沒有一絲怨恨,接着說:“神教我們不要仇恨,尤其是那些願意幫助我們的人。你是我們的轉折點,教會我們勇氣和希望,讓我們的文明可以有尊嚴的延續下去。”
劄剋戎從懷中,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書籍,接着輕輕握住了紀遇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這是他們信仰的神明“冰晶之母”留下的神喻。
“紀遇,你的到來被視為冰晶之母的旨意。我們虔誠地信奉她,她曾預言,一位外來者,将被巨大的金屬物包裹而來,帶來毀滅與重生,讓我們的文明重獲榮光。你完成了預言的前半部分,而我們完成了後半部分。”
劄剋戎拄着金屬杖,緩步走近,杖尖叩擊石闆,發出清脆的回音。
他擡起手,指尖觸碰石碑邊緣的一枚隐秘晶體,低聲道:“這不僅僅是一塊碑,還是我們的信念與感激。”
随着他的動作,石碑上方升起一道光幕,全息影像在空中展開,投射出三十年前的紀遇。
她和現在的模樣一樣,沒有絲毫歲月的變化,影像中的她穿着破舊的作戰服,肩頭沾着塵土與血迹,臉頰上有一道還未幹涸的血痕,眼神卻像燒紅的炭,熾熱而刺痛。
她站在一片殘破的廣場上,身後是冒着黑煙的廢墟,神殿的殘垣在風中搖搖欲墜。
她的聲音從影像中傳出,低啞而顫抖,像從靈魂深處撕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着血的重量:
“卡爾薩斯的人民,我是紀遇。我沒家,沒根,我隻是一個經過這裡的人,看見饑餓的孩子抱着母親血淋淋的屍體,手抖得連她臉上的血都不敢擦;看見你們的父親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爬回來時連你們的名字都喊不全;看見你們的神殿塌了,火光裡燃燒的,是你們用生命守護的神明和信仰;看到你們順從地跪在那兒,眼淚流幹了都沒人敢擡頭看入侵者一眼。
你們不該被這樣對待,你們是一個善良的民族,擁有虔誠的信仰,侵略者搶了你們的家,踩碎了你們的信仰,他們憑什麼踩着你們的血笑?”
“我會給你們武器,盡我所有的能力幫助你們趕走入侵者。我不是要你們去送死,隻希望你們的人生還能有多一次機會,希望你們在心裡問自己,是否想有尊嚴的活着,是否不願再看到孩子抱着父母的屍體哭到失聲。
如果你們選擇反抗,我會幫你們;如果你們繼續順從,我不會輕視你們,因為這一切,不是你們的錯。我不是為了強行灌輸給你們一個正确的答案,隻是給你們多一個選擇的機會。”
影像中的紀遇聲音猛地哽住,她擡起頭,她伸出手,手掌朝上,指尖抖得像風中的葉,眼淚淌過臉上的血痕,混成一條暗紅的線。
她的身影在全息光幕中搖晃,背景中的卡爾薩斯人漸漸擡起頭,有人捂着嘴低泣,有人攥緊拳頭砸在地上,有人抱着孩子站了起來,淚水在他們淡金色的臉上淌成一道道痕迹。
廣場上響起一片壓抑的哭聲,像被壓了太久的火山終于噴發,不是絕望,而是從心底翻湧而出的渴望與不甘。
全息影像漸漸淡去,殿堂内陷入死寂,隻剩紀遇粗重的呼吸回蕩。
她的目光凝在光幕消散的地方,眼淚無聲淌下,眼眶紅得像要滴血。
她雙手垂在身側,指尖抖得攥不緊拳,像被抽幹了力氣。
她張嘴想說話,卻隻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像靈魂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而她旁邊的李求真、慕秉持、慕雲霓,孟微微和慕成東,全都已經熱淚盈眶。
他們隻聽說紀遇經曆過無數風雨,但那些不過是耳邊的傳言,模糊而遙遠。
然而,當這些往事,變成了鮮活的場景,在她面前重現時,他們才蓦然驚覺,這個看似年輕而柔弱的女子,竟已穿越千重波濤,曆盡這個銀河系的悲歡苦難。
難怪她的眼眸裡,時常露出憐憫,藏着歲月的沉澱,她的肩膀上承載着無言的重量,她的内心燃燒着無人可及的勇氣。
他們凝望着她,心中湧起敬畏。
原來,世上最堅不可摧的力量,不是刀鋒的銳利,淩厲的語言,而是那顆柔軟卻無畏的心,願意為毫不相幹的人,燃盡自己,照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