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
慕家籠罩在一片靜谧中,客廳的落地窗映着月光,像一層薄冰覆蓋在地闆上。
紀遇走進自己的房間,腳步有些淩亂,灰白開衫的衣擺被風吹得皺巴巴,手裡拖着一個帆布背包,裡面胡亂塞着幾件衣物,然後離開。
慕雲霓頭發散亂地從房間出來,像剛從夢裡驚醒。
她發現紀遇正在下樓,聲音急切地刺破寂靜:“紀遇,這麼晚,你幹嘛呢?”
紀遇頭也沒回,語氣平淡:“我要走了,以後我就不來了,你們保重。”
慕雲霓愣在門口,瞬間清醒,聲音拔高了幾分:“什麼?”
她沖過去,一把抓住紀遇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拽住一匹脫缰的馬,“發生什麼事了?”
“你哥哥要結婚了,我住這兒不适合,以後不來了。”
紀遇臉上挂着半抹苦笑,眼底卻濕漉漉的。
“結婚?”慕雲霓如遭雷擊般,震驚道:“他要跟誰結婚?不可能啊,你等着,我去找他。”
紀遇輕輕拍拍慕雲霓的手,聲音低了幾分:“與他無關,都是我的問題。”
這時,孟微微從樓上走下來,睡袍松松系着。
她站在樓梯口,目光落在紀遇身上:“紀遇,你可以永遠住在這兒,這一直是你的家。”
紀遇搖搖頭,手指攥緊背包帶,指節泛白:“這樣不好,我不該再打擾你們一家人。”
慕雲霓急了,聲音裡夾着哭腔:“你怎麼打擾了?你走了我怎麼辦?”
紀遇垂下眼,沉默片刻,喉嚨像被什麼堵住。
她擡頭看向慕雲霓,眼底的光芒暗淡如熄滅的火:“雲霓,我得走了。你哥有他的路,我不能再摻和,也不應該再打擾他。”
“紀遇。”孟微微走到她身邊,一臉不舍,“沒有什麼打擾,你可以一直住在這兒。就算秉持結婚了,也不意味着你們不能做朋友。”
慕雲霓聽的滿頭霧水,“到底發生了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們倆别打啞謎行嗎?”
慕雲霓的性子算是比較急的那種,她最讨厭别人磨磨唧唧。
尤其是别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的事。
紀遇沒有多說,背起包,步伐沉重地走向門口,手握住門把時頓了頓,低聲道:“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推門而出,背影沒入夜色。
慕雲霓呆了幾秒,猛地轉頭看向孟微微,聲音顫抖:“媽,你怎麼不攔着她?”
孟微微歎了口氣,走過來摟住女兒的肩,手掌輕拍着她的背:“雲霓,她有她的想法,攔不住的。”
慕雲霓掙開母親的手,眼底燃着怒火:“發生什麼事了?你跟我哥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難道他真的在外面亂搞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慕秉持就算是她哥哥,她也不慣着。
孟微微搖搖頭,無奈道:“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是你哥太絕望了。”
孟微微将事情告訴了慕雲霓。
慕雲霓聽完之後差點尖叫出聲:“我看你們都瘋了,他心裡明明全都是紀遇,你讓他相親還不讓他去死!”
孟微微抓住慕雲霓的肩膀,“你也應該為你哥哥想想,你比我更清楚,紀遇是不可能跟你哥哥結婚的。”
“結婚結婚結婚!幹嘛天天想着結婚,不結婚會死嗎?”慕雲霓憤怒道:“我哥以前親口跟我說,他這輩子都不結婚,結果現在嚷嚷着要結婚,什麼鬼呀?”
慕雲霓越想越生氣,轉身沖向客廳的沙發,抓起抱枕砸在地上,像要把心裡的火氣砸碎。
“雲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對你哥哥來說,他想組建一個小家庭。既然紀遇給不了,他有資格去從别的女人身上找。”
“我不聽我不聽。”慕雲霓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全都是懦弱的借口!”
孟微微一臉愁容,無奈地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回到了房間裡。
*
午夜時分,慕秉持腳步踉跄,一頭撞進客廳。
他領口大敞,酒氣刺鼻,每一步都像踩在虛浮的雲端,搖搖晃晃,一個不穩,手肘磕上了桌角,碰倒一隻花瓶。
清脆的破碎聲瞬間打破寂靜,瓷片散落在冰冷的地闆上,就像他此刻支離破碎的情緒。
就在這時,燈光突然亮起,刺得人眼睛生疼。
慕秉持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眼前的人影逐漸清晰。
慕雲霓穿着睡衣,頭發淩亂地散在肩頭,雙眼通紅,像被火焰灼燒過的炭,滿是怒火與焦急。
她幾步沖上前,雙手揪住慕秉持的衣領,聲音尖銳得劃破空氣:“你幹什麼去了?紀遇走了你知不知道!”
慕秉持眯着眼,努力聚焦眼前的人,沙啞地開口:“是麼?走就走了吧,她早就想走了。”
他用力甩開慕雲霓的手,跌坐在沙發上,腦袋往後一仰,渾身散發着濃烈的酒氣,“走了更好,去擁抱她的銀河系。”
慕雲霓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手指顫抖着指向他:“你瘋了是不是?你明明愛她愛得要死,結果跑去跟别的女人相親!她收拾東西的時候差點哭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慕秉持猛地坐直,眼底閃過一絲怒意,手掌重重拍在茶幾上,震得茶杯叮當作響:“她不需要我的愛!我不過是她一個可有可無的玩伴,沒了我還會有别人!”
慕雲霓冷笑一聲,滿是嘲諷:“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像是她負了你似的,你明明知道她很在乎你,要是你遇到危險,她會不顧一切地去救你。”
慕秉持揉了揉太陽穴,聲音低沉得如同雷雨前的悶雷:“哪怕是個陌生人,她也會不顧一切地去救。她在乎星辰,在乎宇宙,在乎她的星艦,她在乎的東西太多,我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慕雲霓掐着腰,又氣又急,聲音不自覺變得尖銳:“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為我們付出這麼多,你到底還想怎樣?别這麼貪心!”
他緩緩擡起頭,淚光在眼底一閃而過,稍縱即逝:“我隻是需要愛而已,這算什麼貪心?我沒強求她一定要給我,她不給,我去找别的女人不行嗎?難道我連這點資格都沒有?現在挺好,她去追逐她的大愛,我追尋我的小愛,我們互不相幹。”
慕雲霓眼眶一紅,淚水奪眶而出,語氣卻愈發尖銳:“她從來沒有區分什麼大愛小愛,她愛我們每一個人!而且,她對你的愛不一樣!她每次回來都第一個找你,她絕望難過的時候會半夜鑽進你的房間!”
“夠了!”慕秉持突然大吼,打斷了慕雲霓的話,“這些不過是你的臆想。我們認識這麼久,經曆了這麼多事,她叫你們什麼?求真,雲霓,甚至對袁正初,她都直接叫正初,可唯獨叫我的時候,永遠是慕秉持!她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
“哈哈哈。”慕雲霓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看着慕秉持的眼神裡,滿是對笨蛋的同情,“在我看來,她恰恰是把你放在了心尖上,把你當成了她最親的人,才叫你的全名。”
“你别胡說八道!”慕秉持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我沒有胡說。”慕雲霓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心底的想法直直烙進他的眼裡,“就因為這樣,她每次跟你說話才大大咧咧、兇巴巴的,每次都叫你的全名,是因為她把你當成了最親近的人,不用客套、不用僞裝。我和求真是她的好朋友,她對我們是友情。而你,在她潛意識裡,是那個無可替代的男人,你跟我們不一樣。”
慕秉持猛地站起身,一個踉跄,身形晃了晃,像是被内心洶湧的情緒沖擊得難以站穩。
壓抑已久的憤怒與痛苦,此刻如火山噴發,聲音陡然拔高:“不一樣又怎麼樣!她不會為我留下來,不會給我一個家!你懂嗎?我想要的隻是一個家,不是她帶我去看的那些該死的恒星大爆炸!”
慕雲霓毫不退縮,往前沖了一步,手指狠狠戳向他的胸口:“你想要家?可你現在趕走她,就是親手毀掉你想要的家。除了婚姻這個名分,她給了你這輩子做夢都夢不到的人生,你卻本末倒置!你就是個沒有安全感的懦夫,想要她給你确定的承諾,她給不了,所以你就崩潰了。”
慕秉持眼底的怒火一閃而過,緊接着是無盡的疲憊與絕望,聲音低得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嘶吼:“沒錯,我崩潰了,我就是個懦夫,想要她的承諾,可她給不了,我全都承認!所以我現在跟别的女人相親有什麼錯?雲霓,我累了!”
他的身體像被抽去了力氣,重重跌回沙發,雙手捂住臉,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哽咽:“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再追逐她了。”
慕雲霓愣住了,淚水不受控制地順着下巴滑落:“你累了就放棄?跟她認識還不到兩年,可她給予你、給予我們全家的,遠遠超過我們給她的。你要是個真男人,就大大方方地愛她,陪在她身邊。可你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荒謬至極。現實裡男人追個心儀的女孩子兩三年都再正常不過,你到底在絕望什麼?”
慕秉持沉默着,雙手撐着額頭,肩膀微微顫抖,像一棵在狂風暴雨中被壓彎了腰的樹,他低聲呢喃:“你走開。”
慕雲霓冷冷一笑,笑聲裡滿是失望與不甘:“你現在連面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了?我不理解!”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慕秉持猛然暴起,怒吼聲在空氣中炸裂,雙眼布滿猩紅的血絲,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獅子,“慕雲霓,你就是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被愛包圍着,順遂地長大。你無法想象一個孩子被父母拳打腳踢,被罵成廢物,冬天凍得瑟瑟發抖卻連件棉衣都沒有,渾身都是凍瘡,疼得連覺都睡不着!你沒有在寒風裡哆嗦着蜷縮一夜!沒有在大雨裡哭到喉嚨發啞,卻沒人聽見,你無法想象這樣的人有多渴望家和愛!所以,别在我面前顯得你有多清醒!”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
慕雲霓咬緊牙關,眼圈泛紅,聲音顫抖着:“你現在是我哥哥,是慕家的大少爺,這裡就是你的家,我們很愛你!可你現在說這些話……太讓人心寒了!”
“别跟我提什麼大少爺!”慕秉持瘋狂地吼道,語氣幾近歇斯底裡,像是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我們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我的基因是肮髒的,我的童年是噩夢般的不堪回首!我現在擁有的這一切都不屬于我,而是你們給我的!我在機遇号上,看着宇宙的奇觀,讓我越來越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真正屬于我……我隻是想抓住一點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真正屬于我的、長久的愛!”
他苦笑一聲,淚水不受控制地順着臉頰不停地流淌,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扭曲而又痛苦。
他撞開慕雲霓,腳步踉跄地往樓上走去。
慕雲霓見狀,眼眶一紅,急忙伸手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聲音帶着哭腔:“我是沒有經曆過你所經曆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失去是什麼滋味。”
她淚流滿面地望着眼前絕望的哥哥,一字一句道,“我願意用一切換回趙川,可是他已經死了。你比我幸運,紀遇還活着,是你自己放棄了她,你會後悔的。”
慕秉持的身影猛地僵在那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許久,他緩緩側過頭,看向自己的妹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
最終,還是狠狠甩開她的手,腳步沉重地邁向樓上。
*
半夜,李求真的卧室裡隻有一盞台燈亮着,光線映在床鋪上,空氣中帶着一絲倦意。
紀遇蜷在被子裡,雙眼望着天花闆,嘴巴卻從沒停過。
“銀河系裡有種文明,它們的星球自轉特别快,白天隻有七分鐘,晚上也隻有七分鐘,所以它們的一生都在極晝極夜之間閃爍,就像螢火蟲,亮一下滅一下,但對它們來說,那就是完整的一天。然後,它們進化出了兩種極端的性格,白天出生的那批,熱情得像太陽風暴,晚上出生的,冷漠得跟黑洞邊緣一樣。”
她側了側身,又繼續說:“還有一個文明,所有人天生都會預測未來,但他們的視野隻能看到十分鐘之後的事。所以這個文明超級混亂,每個人都在十分鐘的時間裡不停調整決定,很多時候還沒來得及改正,世界就變了。”
李求真撐着腦袋,忍不住插嘴:“那他們不是活得特别焦慮?”
“是啊,焦慮得要死,所以他們的哲學就是享受此刻。”紀遇輕輕一笑,但眼神還是有些飄忽,“你能想象嗎?他們的法律都是用十分鐘定律,如果不在十分鐘内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就不能再判刑,超級瘋狂……”
她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一點,像是自言自語:“還有一種純粹的信息生命體,沒有物理形态,活在高維數據層裡,整個種族的曆史是一部連續不斷的代碼流,它們甚至可以篡改自己的過去,比如删掉自己不喜歡的記憶,或者複制自己,讓同一個我在多個時間線裡并存。”
李求真打了個哈欠,強忍着困意,但還是問道:“聽起來好像挺幸福?”
“幸福?”紀遇眨了眨眼睛,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不一定哦,如果可以删掉痛苦的記憶,那也意味着,快樂也可以被随意删除。你說,這樣的生命還算是個體嗎?還是說,它們其實隻是數據流的碎片?”
她的話題越來越跳躍,像是不斷在宇宙深處漫遊,時不時甩出一個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光銀河系都這麼大,可銀河系在宇宙尺度連一粒沙都不如,許多文明都在推算宇宙的起源,可最終探測到的不過是滄海一粟。”
“對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剛出來闖蕩時,我是個窮鬼,小飛船破破爛爛,隻有星核引擎,最高速度大約隻有超光速300,剛開始累啊,還跟星門網的犯罪集團合作過,結果他們不給酬勞,我就搶了他們的銀行,被他們追得到處跑。”
“機遇号經過我無數次改造,内核已經完全跟出廠樣子不同,超維引擎速度碾壓星門網所有飛船,超強自動修複系統,再加上衛子夫上次的幫忙,機遇号升級!毫不吹牛地說,她已經無敵了。當然,不能被圍攻,再強的将軍也幹不過成千上萬的小兵。”
“哦對了,我又要去挖礦了,這次我要去高風險星域,那裡的礦最值錢,而且……”
“好了,别說了。”李求真終于忍無可忍,翻身坐起來,頭發淩亂地披散着,帶着困意和不耐煩的怒氣:“紀遇,你到底想幹什麼?”
紀遇眨眨眼:“我隻是随便聊聊……”
“别裝了。”李求真瞪着她,語氣裡透着無奈,“你剛才啰裡八嗦一大堆,說到底,是在掩飾你自己的難過。”
紀遇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一咕噜從床上坐了起來,“我哪裡難過了?我開心的不得了好不好?”
李求真冷冷一笑,一臉看穿她的表情:“你繞了一圈銀河系,最後還是回到一個問題,你害怕面對自己的情感。你騙誰都可以,你别騙我,你不以為然的外表之下是一顆破碎的心,越是一副沒事的樣子,實際上你越是難受。”
紀遇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要反駁,但最終沉默。
李求真歎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直視着她:“紀遇,你如果舍不得,就勇敢的告訴他,他也不過是要你一個承諾,你不是給不了。”
房間裡安靜了幾秒,紀遇的指尖悄悄收緊,被角被她攥得皺巴巴的。
她依舊保持着嘴角一抹微笑,但眼神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我給不了,2025年之後我會離開。我不能讓他為了我,丢棄他的家庭跟我一起離開,所以我不能給他承諾。”
李求真的目光怔住,擔憂地望着他:“你不離開不行嗎?”
紀遇搖搖頭:“我必須要離開。我已經離開家太久太久。”
李求真心裡忽然有些慌張,她急忙握住她的手,“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的家在很遠的地方,你再也回不去了嗎?”
紀遇苦笑了一聲:“就算回不去,我也要努力尋找家的方向。”
“這裡就是你的家。”李求真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留在這裡不好嗎?”
紀遇輕輕握住她的手:“每個迷路的孩子都想回家,我必須要回去。”
“……”
看到紀遇眼中的執着,李求真輕輕歎了一口氣,也不在多言。
她知道紀遇心裡藏着很多事情,那些是不能說的秘密,快要壓垮她。
也許隻有回家,才能拯救她。
*
翌日。
晨光從縫隙中滲進來,灑在闆上,映出一道模糊的光影。
紀遇睡得并不安穩,眉頭微皺,像是夢見什麼。
早上七點半,一聲清脆的滴滴聲打破平靜。
紀遇猛地睜開眼,伸手摸向床頭櫃上的掃描儀。
屏幕上閃着綠色的光,上面跳出小冰給她的分析數據。
她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瞥了眼旁邊。
李求真已經不在床上,枕頭上放着一張便利貼,上面寫着:我去律所了,早餐在桌上,好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