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紗瑟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慕秉持。
她親自為他換藥、檢查傷口,甚至試圖幫他整理胡茬。
她會跟慕秉持說話,而慕秉持偶爾也會回應她。
比如:
“是我害死了她,她為了救我才死的。”
“我是一個科學家、工程師,可現在,這些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紗瑟默默地聆聽着,偶爾會說一些安慰他的話,但是也不敢多說,因為她知道那些話蒼白無力,說多了更會讓他痛苦,所以她隻當一個聆聽者。
但是慕秉持跟她說的話也不多,哪怕紗瑟有時故意找話題,可是慕秉持也沉默不語。
這天傍晚,她拿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臉,溫柔道:“我幫你把胡子刮幹淨,好嗎?這樣你會舒服點。”
慕秉持轉頭,眼神冰冷,一聲不吭。
紗瑟愣住,手中的小刀懸在半空。
暮色從窗戶縫隙裡漏進來,在慕秉持蒼白的臉上切割出細碎的光影。
她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進柔軟的皮肉,聲音雖然低,可是染着滾燙的渴望:“我隻是想幫你。”
“真想幫我,你就不應該救我,你自以為拯救了我,可是并沒有。”病床上的男人喉間溢出的聲音毫無溫度,他緩緩阖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陰影,像是永遠都化不開的霧。
紗瑟僵在原地,空氣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她看着他的手指捏着紀遇的一縷黑發,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他将它貼在蒼白的唇上,反複摩挲。
心口傳來鈍痛,像被鐵鈎狠狠剜了一下。
紗瑟起身,後退兩步,直到後背抵上冰涼的門闆,才發現自己眼眶早已濕潤。
她最後看了一眼床上頹廢絕望的身影後,輕掩房門離開,隔絕了滿室的寂靜與酸澀。
那一夜,紗瑟回到家,徹夜未眠,腦海中反複浮現慕秉持絕望的眼神。
她翻出工具箱,開始擺弄一些小型設備。
普通刀具太危險,尤其是對慕秉持這樣的狀态,她如果用小刀給他刮胡子,他如果不配合,肯定會傷到他。
她想起了自己家裡的微型切割工具,靈光一閃,開始改造一個電動裝置。
刀片被柔性護層包裹,防護層有很多小孔,能夠讓刀片将胡茬刮去,也不會因為亂動割傷皮膚。
她花了兩天時間,反複測試,直到确認它安全可靠。
第三天,紗瑟帶着自制的電動刮胡刀回到醫院。
她走進病房,慕秉持依然被束縛在床上,目光空洞,胡茬已經長得更亂,襯得他越發憔悴。
她坐在床邊,拿出裝置,柔聲道:“我做了一個東西,專門為你刮胡子。你說過刮胡子是私密的事,但這個不會傷到你,讓我試試,好嗎?”
慕秉持的目光終于動了動,落在她手中的裝置上。
他沉默片刻,沙啞道:“你為什麼這麼執着?我對你來說隻是個陌生人而已。”
紗瑟低頭:“你是我的病人,我必須對你負責。”
她又擡起頭,眼中帶着淚光,“讓我幫你,哪怕隻是這麼一點小事。”
慕秉持沒有說話,隻是閉上眼睛。
紗瑟小心地打開裝置,柔和的嗡嗡聲響起。
她輕輕按住他的下巴,刀片貼着皮膚滑動,胡茬被清理得幹幹淨淨。
她的動作輕柔專注,慕秉持的呼吸漸漸平穩,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很快又被絕望吞沒。
胡子刮完後,紗瑟關閉自制的電動刮胡刀,她的目光落在慕秉持的臉上,呼吸一滞。
胡茬被清理幹淨後,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他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帶着一種病态的脆弱美,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眉毛濃密而淩厲。
紗瑟的目光順着他的下颌線滑過,那裡光滑而緊實。
他和他們長得不一樣,可是卻帶着一種超脫塵世的英俊,臉龐幹淨得像是剛從畫布上走下來,卻又帶着破碎的痕迹。
紗瑟的心髒猛跳,一種陌生的驚豔感湧上心頭,像被電流輕擊。
她連忙低下頭,掩飾耳根的微熱,手指無意識地攥緊手裡的剃須刀,“這樣舒服多了吧?”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掩不住瞬間的悸動。
就在這時,一隊身着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員來到醫院。
為首的是紗瑟的父親。
“父親。”紗瑟驚恐地站起身,攔在了病床前:“你們要幹什麼?”
“他的傷好的差不多了,上面下了命令,我們必須要開始研究了,他要被轉移到研究所。”
紗瑟試圖抗議,但父親低聲警告:“這是最高委員會的決定,誰也攔不住,我已經頂了很大的壓力,這是最後的極限。”
紗瑟還想說些什麼,病床上的慕秉持開口:“紗瑟醫生,我答應過他們,讓他們帶我走吧,感謝你這些天的照顧。”
紗瑟别無選擇,隻能看着安保人員解開慕秉持的束縛帶。
他的手腳恢複自由,但眼神依舊空洞,像一具被操控的傀儡,手裡還緊緊捏着一縷發絲:“紗瑟,謝謝你。”
紗瑟對他說:“我陪你過去。”
慕秉持沒有回應,隻是低着頭,任由安保人員帶走。
轉移的路上,慕秉持被夾在兩名安保人員中間,坐在一輛封閉的車内。
紗瑟開着車跟在後面。
車廂狹窄,空氣壓抑,窗外是佐蘭托星球的建築群,飛速掠過。
他的雙手被手铐鎖住,一路上很沉默,也很順從。
慕秉持低着頭,悄悄觀察四周,注意到一名安保人員的腰間挂着一把解鎖器,手铐的控制器就在上面。
車停在一處檢查站,人員短暫下車核驗身份。
慕秉持發現機會,趁着車内隻剩一名安保人員,他突然猛沖向前,用肩膀狠狠撞向對方。
安保人員猝不及防,撞在車壁上,發出悶響。
慕秉持用盡全力,伸出被铐住的雙手,搶過腰間的解鎖器,迅速按下按鈕,手铐咔嗒一聲松開。
“抓住他!”外面的安保人員察覺異動,沖向車門。
慕秉持一腳踹開車門,跌跌撞撞地沖進街道。
安保人員要發射武器,所長大聲吼道:“别傷了他,他是我們最珍貴的研究品!”
佐蘭托的街道擁擠又陌生,行人發出驚呼,紛紛避讓。
他不顧一切地跑,肺部像被刀割,脖子上的傷口隐隐作痛,他的腦海中隻有紀遇的臉,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冰冷的體溫,他的手裡還緊緊地握着她的頭發。
他沖進一棟高大的建築,推開人群,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
安保人員的喊聲在身後越來越近,但他沒有回頭,每一級台階都在耗盡他的力氣,每一步都在撕裂他的靈魂。
他終于沖上頂樓,推開一扇沉重的門,迎面是佐蘭托星球冰冷的風,天空像一張無邊的幕布。
慕秉持站在天台邊緣,低頭看着腳下深不見底的街道。
風吹亂他的頭發,襯衫被汗水浸濕。
他的眼神破碎又決絕,像是被整個宇宙抛棄的孤魂,低聲呢喃:“阿遇,我來找你了……”
遠處,安保人員的腳步聲逼近,紗瑟的聲音夾雜其中,帶着絕望的喊聲:“慕秉持!不要!求你!”
紗瑟沖進了天台後,轉身跟身後的人說:“你們不要過來,我一個人就行。”
這些人一起靠近,隻會刺激他跳得更快。
她砰的一聲将天台的門關上反鎖,讓裡面的人無法進來。
“慕秉持,我知道你有多痛苦,但是請聽我說完。”紗瑟的聲音帶着強烈的懇求。
慕秉持轉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起,眼中燃着一絲解脫的光芒。
紗瑟的心猛地一縮,淚水奪眶而出。
“不要!”她臉上滿是淚水,“求求你了!”
“紗瑟醫生,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醫生,但是你救不了我。你把精力放在想要活着的人身上吧,否則就算你能救得了我的身體,也救不了我的靈魂。”
“不!”她的聲音顫抖:“你不是告訴我,她是為了救你才死嗎?可如果你跳下去,你對不起她!她就白犧牲了!”
慕秉持猛地睜眼,身體僵住:“不要用她來壓我,她死了,我活着有什麼意義?”
紗瑟哭着說:“你活着,就是為了她!她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你不能辜負她!我相信她對你的愛,不比你對她的愛少,如果你就這麼跳下去,她的靈魂會痛!”
她的話語如洪流,沖刷慕秉持的心防:“你說她是堅強的,她從不放棄,可你現在放棄了,你對得起她的愛嗎?難道你不應該帶着她的希望,為她活着!”
慕秉持的腦海中閃過紀遇的笑臉,他的胸口像是被撕裂:“你的話很動聽,可是對我來說沒用,因為你們都在騙我。”
紗瑟愣住:“你……你說什麼?”
慕秉持頭也不回:“那天在研究所,我昏過去之後,聽到了你們的話,你們騙了我。”
紗瑟唇顫了顫,連忙解釋道:“我們沒有損壞紀遇的遺體,隻是……”
“但你們依然騙了我。”慕秉持緩緩的轉過頭看向她,目光冰冷到極緻,“既然答應我的事就要做到,可是你們卻選擇欺騙。我已經告訴你們我願意讓你們研究我,可是你們卻連這麼一點……一點的小事都要食言。所以你們也得不到我,你們最終能夠研究的隻是兩具屍體。”
紗瑟崩潰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向你道歉,真的對不起。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他們會怎麼對待紀遇的遺體?他們會把她解剖,甚至是分解。”
“肉身已經消亡,靈魂才是永恒的,我和她的靈魂會在一起,這樣就夠了。”
慕秉持似乎已經超脫了世俗。
“不,不夠,不夠,你怎麼知道你們的靈魂會在一起?萬一不能在一起呢,萬一死後什麼都沒有了呢?”紗瑟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聲。
慕秉持:“活着又能如何?我現在也什麼都沒有了。”
紗瑟:“不,有誰說你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我可以傾盡自己的所有!”
慕秉持忽然笑了:“我現在隻想去找她,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讓你費心了。”
慕秉持閉上眼睛,身子微微傾斜。
“你是科學家,也許你還能救她!”
最後一刻,紗瑟幾乎用盡全力吼出這句話。
慕秉持的身體微微一怔,随後睜開眼:“你說什麼?”
紗瑟用力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在我們的星球,有一個時空穿越理論,意思是可以回到過去改變未來。可是對于我們來說,這太遙不可及,以我們現在的科技水平是不可能實現的,隻停留在假想階段。但你們已經實現星際旅行,也許你可以完善這個理論,回到過去。”
“……”
一陣風吹過,揚起了慕秉持的衣角,他沉默了許久,忽然想到了那個裂縫。
他和紀遇是因為那個裂縫提前到達,也因為它遭遇了災難,也許一切謎團在那個裂縫。
如果他真的可以回到過去救紀遇,那麼,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看到慕秉持發呆,紗瑟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幾乎以最快的速度,趁着慕秉持不注意,從後面抱緊了他一把,将他往後拖。
撲通一聲,兩個人摔在了天台上。
紗瑟的身體被慕秉持壓住,疼得悶喝了一聲。
慕秉持回過神,立刻從她身上起身扶住了她:“你怎麼樣了?”
紗瑟搖搖頭:“我沒事。”
緊緊的抓住他的手臂不放,“求求你不要做那樣的事了,我求你了。”
“我不會自殺了。”慕秉持的眼睛裡似乎閃爍着希望的光,“因為你的話提醒了我,也許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救紀遇,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穿越時空并不是不可能,因為我曾經也穿越過。”
“你說什麼?”紗瑟震驚地問:“你穿越過?”
她剛剛說那些話是為了救他,她自己都不相信能夠實現,而且就算能夠實現,可能也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後的事。
慕秉持點頭:“是的,因為一場意外,我們的星艦被拉回了兩千年前,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回到現在。”
紗瑟不可置信,但依然鼓勵道:“如果這樣的話,那也許可以複制這個技術。”
慕秉持搖搖頭:“複制不了,機遇号爆炸了,現在沒有科技,而且情況也不同。”
聽到這話,紗瑟擔心慕秉持又想不開,于是說道:“雖然情況不同,但是既然穿越時空是可行的,那即便面對不同的情況,也能想到不同的解決方法,我相信你可以的。”
現在複制不了那些科技,這意味着需要很久的時間去研究,他就能待在這裡很久了。
他能活下來,而且留下來,紗瑟是欣喜的。
“是,我可以的。”慕秉持握住紗瑟的肩,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我一定可以的。”
他必須可以,必須要做到,這是唯一能夠救紀遇的辦法,不行也得行。
這是紗瑟第一次看到慕秉持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别好看,像一束光打進了她的心。
他扶起她,兩人走下樓頂。
風依舊呼嘯,但慕秉持的眼神多了一絲微弱的光,像是在黑暗中點燃了一盞燈。
*
慕秉持被帶到了研究所,紗瑟陪同,全程在旁邊關注他。
此時,慕秉持正坐在一個椅子上,研究員正要為他抽血。
“等一下。”紗瑟忽然開口,她立刻對父親說道:“父親,我是他的醫生,救過他的命,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身體狀況,讓我也加入吧。”
她擔心這些研究員太粗魯,所以親自來比較放心。
所長點頭:“好吧,我會寫申請的。你先去給他抽血吧。”
他知道女兒擔心這個男人,從她的眼神就能看出來,也知道女兒的性格有多固執。
當年他希望女兒做科研,可女兒隻想當醫生,為此,她甚至以絕食抗議,差點死了。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如果女兒想要什麼,他不能阻止,否則就會失去她。
紗瑟心頭一悅,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謝謝父親。”
她連忙來到慕秉持身邊,将研究員手裡的針管接過來,對他說:“我為你抽血,我會小心一點。”
慕秉持輕嗯一聲:“我相信你。”
簡簡單單四個字,讓紗瑟心髒怦怦跳。
她彎下腰,輕輕将針頭插入他的手臂。
她的手法輕柔,慕秉持幾乎沒什麼感覺,安靜地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