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桔見衆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雖是自己所求,卻也不禁心如鼓擂。尤其是國公爺那道威嚴中隐隐帶着不贊同的眼神,更是喚起她若許年來孤窗獨坐、對月長吟的自怨自艾、自憐自傷,不由悲從中來,加倍覺得心酸。
很快,金桔眼中的黯然又轉而被堅定所替代,她擡起頭,清了清嗓子,正欲說話,花老太太卻嚴厲地喝道:“金桔,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花老太太向來是個菩薩心腸的人,不僅憐貧惜弱,對奴婢這等所謂的“下等人”,從來不曾呼來喝去,總是輕言細語。下人若有什麼難處,求到當家主母那裡,餘氏一派公允,未必肯私情通融的,花老太太卻總肯高擡貴手,許以方便。
可就是這樣一位菩薩般慈善和藹的老太太,對她房裡的管事姑姑,幾乎是當成半個女兒般看大的金桔,卻破天荒地厲聲喝止。莫說金桔本人,就連侍奉在花老太太身側的娉姐兒、婷姐兒,都吓得渾身一震,幾乎有些不認識這位朝夕相對的老祖母。
金桔固然被老太太喝得有些膽怯,但不過片刻之間,她又調整了情緒,倔強地一梗脖子,并不去回應花老太太的目光,而是近乎惡狠狠地看向了姚氏:“老太太心慈,唯恐奴婢淪為家中上下的笑柄,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來,才不讓奴婢說。當主子的這般溫和憐下,做奴婢的也要投桃報李,老太太不方便說的話,就讓奴婢來說給二太太知道!”
說着,她不待滿面困惑,又隐隐帶着一絲興奮好奇的姚氏反應過來,就向姚氏道:“二太太,您一直以為老太太獨獨給二老爺預備了房裡人,既是對二老爺的偏心,也是對您的為難——您錯了!老太太對大房、二房,那是一片公允,一碗水端得很平。她老人家為二房預備了金桂妹妹不假,”說到此處,她一伸手,指向了早已滿腮熱淚的金桂,又挑釁般扯起嘴角,比了比自己,“但與此同時,不,應該說更早,早在大少爺落地之前,老太太就為大房預備了我!”
最末的一個“我”字,說得無比響亮,幾乎要破音了,震得頭頂的房梁和腳下的青磚地都嗡嗡作響,震得姚氏的頭蓋骨連同滿副心神,也都嗡嗡作響。
而金桔也好似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餘下的話,竟是說得一個字比一個字更輕:“至于為什麼,金桂妹妹得了臉面,得以侍奉在您身側,我卻梳起不嫁,連大老爺的衣角都沒摸着?個中緣由,二太太,您是再聰明不過的人,不必奴婢多嘴,也能自家想明白罷?”
是啊,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從前,姚氏以為花老太太送來金桂,是對小兒子的偏愛,也是對自己的為難,憑什麼大房連姨娘為何物都不曉得,自己卻要在“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妒婦和“倚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賢妻之間作兩難的抉擇?可如今,金桔拼着自己的臉面不要,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餘氏也同自己一樣,頂着子嗣的壓力,面臨同樣的抉擇。
那麼同樣的道路,走出了截然不同的結局,又是因為誰?
是餘氏堅定地選擇了前者,頂住世俗、丈夫、婆母、子嗣等多重壓力堅決不允許丈夫納妾嗎?
不是的,否則她的名聲為何沒有絲毫受損,同丈夫之間也一直舉案齊眉?
是甯國公畏懼妻族勢力,或者裝腔作勢假裝良人,才不納妾嗎?
不是的,否則他拒絕了金桔,大可以自己去尋覓黃桔、青桔,避開正妻,養作外室,坐享齊人之福。可國公爺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潔身自好,他做不出這樣的事。
至此,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了——是甯國公愛重妻子,堅決不肯納妾。那麼同樣的情況下,為什麼金桔沒了臉面,隻能一輩子梳起不嫁來挽尊,金桂卻梳起婦人發髻,低眉順眼地跟在姚氏身後呢?
姚氏臉上不由現出幾分慌亂,她鼓起氣勢,惡狠狠地看向金桔:“我看你都是一派胡言,意在給老太太上一層遮羞布,離間我和忘居夫妻感情!否則早不說,晚不說,你這時候突然吐出來,是什麼用心?”
金桔仿佛渾然忘卻了主仆之間的尊卑差别,又是同情,又是譏笑地看了姚氏一眼,答道:“二太太是聰明人,緣何問出這種問題?老太太不說,大老爺不說,大太太不說,都是一個原因,還不是怕您怨怼二老爺,埋怨他怎麼不學着大老爺的樣子。至于奴婢為什麼此刻才說,您當奴婢願意說麼?大老爺看不上奴婢,是很體面的事?若不是您這般咄咄逼人,恨不得迫得老太太向您謝罪,奴婢犯得着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自揭其短,把血淋淋的傷疤挖出來給衆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