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個沒有緣分,不知性别,甚至尚未成型的孩子,活生生站在姚氏面前的二女一子,才是她切切實實擁有的珍寶,尤其是好哥兒,聰明可愛,健康活潑,又是殷萓沅膝下唯一的兒子……
娉姐兒的思路顯然非常行得通,在好哥兒猶帶着稚氣的嫩聲開解之下,姚氏雖然依舊沉默不語,卻緩緩睜開了眼睛,神色也不似先前蒼白僵冷。殷萓沅也知情識趣,坐在床邊,扶着姚氏,使得她半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婷姐兒也垂眉斂目跪坐在腳踏上,動作輕柔地替姚氏擦拭眼淚。
場面一時間從片刻之前的緊張僵冷,逐漸變得溫馨和樂。眼看母親身邊熙和甯洽,娉姐兒卻也不急着去湊這個熱鬧,而是沖祖母、伯父、伯母使了個眼色,領着他們出了物華堂,一路領到回事處,請他們坐了,這才輕言細語地開口。
她先朝三人行了禮:“母親昨日突然暈厥,多虧祖母和伯母當機立斷,延請大夫,穩住情勢,娉姐兒代母親謝過長輩。”
花老太太心中愧疚歉仄,聞言不由連連擺手,以帕掩面。餘氏問心無愧,倒是泰然受之,親手将娉姐兒扶起來:“賢侄女不必如此,至親妯娌,自要相幫,這是伯母分内之事。”
單是一個稱呼,就能感受到她的娉姐兒的認可或者說改觀。娉姐兒心中一暖,卻沒有将得意之色顯在臉上,而是鄭重跪下,朝花老太太和餘氏磕頭。
雖說長輩受小輩的禮本在情理之中,但無緣無故行此大禮,卻是過重了,二人不由都是一驚,連坐在花老太太下首喝茶的殷苈沅都放下了茶盞,神色之中,大有探尋之意。
盡管衆人都避不受禮,餘氏還前來攙扶,娉姐兒仍是磕完了一個頭,這才起身,她張了張口,似要解釋自己方才的行為,可沉默了片刻,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然而這一番無言的懇切,卻比多少伶牙俐齒巧舌如簧都更讓殷苈沅和餘氏滿意。餘氏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賞與憐惜,而殷苈沅也破天荒地向侄女露出笑容。
若娉姐兒直言不諱,言明此番是代母親向祖母、向大房賠罪,雖然禮數周到,但未免有妄言父母過失的嫌疑,占了大孝,卻失了小孝;若巧言文飾,将姚氏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譬如言稱自己“未能盡到勸慰母親、孝順祖母之責”,非但有些牽強,追本溯源,也還是有責備生母行止不端的用意。
唯有一言不發,才是最好的選擇,對是非善惡的判斷,對大房的歉仄和感激,對祖母的諒解和孺慕,對母親的心疼和牽挂,千言萬語,都彙集在這一跪一俯首之間。
最難得的是,若今日這番言行出自婷姐兒,衆人或許不以為異,畢竟婷姐兒不以口齒見長,生性敦厚穩重。可偏生娉姐兒平日裡最聒噪最愛賣弄口才,在這種時候卻能表現得如此沉穩大方,實在令人驚豔。
她終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憑着生母的喜惡做事,棄公理與正義于不顧的懵懂女童了。
起身之後,娉姐兒複又低聲向早已淚濕衣襟的花老太太道:“祖母的一片苦心,我們都是明白的……不是您的錯,您千萬别往心裡去。就連金桔姑姑,母親心慈,也必不會怪罪她的。”這是在隐晦地向花老太太承諾,會替金桔向姚氏說說好話,争取從輕發落。
語畢又掏出帕子,輕柔地替花老太太拭淚,口中溫聲道:“咱們家的姑娘金貴,哭腫了眼睛,吹幹了肌膚可就不美了。”
花老太太一個皤然老妪,竟被她當成一個小姑娘哄着,這一番天倫,帶着豆蔻少女特有的俏皮促狹,雖與尋常長輩慈愛小輩恭敬的場面迥異,卻也至情至性,個中關切孝順,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