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詢問呂太太的去處,無形間倒是提醒了餘氏,這個素來内斂守禮的夫人腮邊的咬肌繃得緊緊的,裙裾微動,似要立刻站起來找呂太太理論。可下一秒,她身上的勁一松,身子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似乎在竭力調節情緒。
餘氏固然可以當面鑼對面鼓地找呂太太理論,斥責她的險惡用心,但等餘氏回去之後,呂太太在她跟前受的氣,必将原封不動乃至十倍百倍地發洩在桃姐兒身上——這就是做媳婦的命!初衷是為了給女兒出氣,結果卻讓女兒更加受氣,當然是不智之舉。
而且抛開“瓊瑤”這個名字不論,呂太太給兒子一個通房,這一舉措本身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天經地義,殷家要是因為這樣的小事當着衆賓的面吵嚷出來,隻會顯得殷家的女兒生性嫉妒刻薄,沒有容人之量,非但有損桃姐兒的名聲,連帶着殷家未出閣的其他三個女兒婚事都會變得艱難。
可若要認真理論“瓊瑤”這個名字,呂太太有的是理由來狡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推脫自己粗俗,不懂得詩詞歌賦,隻覺得瓊瑤意指美玉,算個好名字,取了便取了,誰管他桃啊李的。又或者幹脆和殷家人咬文嚼字,玩玩文字遊戲:桃姐兒的“桃”是“桃之夭夭”的桃,可“木桃”一說為今日的“木瓜”,一說為比木瓜更小的“樝子”,和桃子并沒有什麼關系,“瓊瑤”這個名字自然也談不上什麼用心險惡。屆時當着衆人的面鬧起來,倒是顯得殷家人肚量小,莫說房裡人,竟連個名字都容不下。
姚氏雖然尚未發現“瓊瑤”這個名字暗藏的玄機,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瓊瑤的身份,故而對于眼前的境況也不是一無所知。她左看看,右看看,一時打量着桃姐兒平靜的神情,一時觀察着餘氏強自壓抑的憤怒和心疼,心思在同情桃姐兒或者幸災樂禍之間搖擺不定,一時無言,隻能幽幽地歎一口氣。
當初姚氏咽不下花老太太賞賜金桂的那一口氣,一度想報複在松哥兒和柳氏身上,誰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鬧了好大的沒臉。可如今陰差陽錯,或許是冥冥之中上天都看在眼裡,餘氏沒有遭受的氣和苦,竟然兜兜轉轉到了她親生女兒的頭上。
餘氏倒是有丈夫替她遮風擋雨,頂着子嗣的壓力拒絕接受通房,可到她女兒身上,她的女婿卻沒有嶽父這份定力了!
姚氏有些想笑,可又覺得一碼歸一碼,她和餘氏雖然有些不對付,可桃姐兒從來沒有得罪過自己,性格又比餘氏讨喜許多,自己一向很喜歡這個隔房的侄女,如今見她受了氣還得故作賢良,心中也十分不忍。
又想到以桃姐兒的身份,正經的國公嫡女,嫁到呂家又算是低嫁了,竟也要受氣。自己的兩個女兒,身份較之桃姐兒又低了一層,将來出嫁之後,也不知道是怎麼個光景。念及此,姚氏的嘴角就怎麼也翹不起來了。
娉姐兒見母親的臉色忽喜忽憂的,立刻意識到姚氏未必讀過“投我以木桃”的詩句,生怕她說出什麼不顧場合的話,一直捏了一把汗。又見餘氏氣得手微微發抖,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幹脆站起來向姚氏道:“說起來,娘好像還沒有去過上次我和婷姐兒借住的廂房罷?”又看向桃姐兒:“大姐姐,若是方便的話,我們想領着娘去參觀一下聽濤館的廂房。”
桃姐兒會意,知道娉姐兒這是要給自己和餘氏留出母女單獨說話的空間,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慨,看向娉姐兒的眼神就露出幾分激賞,笑道:“有什麼不方便的,嬸母、妹妹們隻管去,隻消得在筵席開始前到宴息處就好。”
娉姐兒便親親熱熱地挽住姚氏的胳膊:“娘跟我來。”婷姐兒雖然慢了一拍,但她腦子轉得也很快,見姐姐拉走了母親,她就牽住了妹妹,向娟姐兒道:“妹妹也和我們一道,廂房外面有個小園子,六月裡可巧有你愛看的花兒……”
等二房的衆女眷次第離去,房中唯餘母女二人,餘氏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拿帕子捂着臉,低聲哭了起來。
桃姐兒神色有幾分心疼,又有幾分不安,走到餘氏跟前,想替母親拭淚,見餘氏捂着臉不松手,又改為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母親不必如此,大家大族,這都是常有的事……婆婆這個人就是這樣,就連小姑子的促狹,也頗有幾分是承襲自她的,您不必擔心,我早就慣了,更不會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