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比預期中來得早,戌時剛過,皚皚白雪紛飛,堆積在青松枝上,清透晶瑩,銀色光輝閃爍,壓彎了枝幹。
周府府邸内,四角都生了火爐,門廳的簾帳被外頭守着的仆從放下,裡頭溫暖得似另一方天地。
雪越下越大,府邸的燈火卻愈發明亮,聲聲喧鬧。公子貴女們圍坐在偏廳賞雪、遊戲,不知疲倦,亦不知疾苦。小聲嘟囔着風雪要來得再大些才是,明日方好踏雪尋梅。
周瑜換了身衣服從外頭過來,那身價抵千金的冬氅不見了蹤影。身着件青灰黑裘,墨染的光澤沉穩厚重,細膩的金線紋路遊走。雪花落在他黑長的發梢上,遇暖消融。清秀面冠一絕,霁光初明,雪色都要需遜他三分。
宗族裡的小姑娘們看他走近,都不由羞紅了臉,躲遠了些。
周瑜将黑裘脫下交予下人,尊貴清雅地同小輩衆人點頭問好,随後走到桌中主位入座。
他對這場風雪天災沒有欣賞的雅緻,今日作陪,無非是不讓人掃興。
細看倒是能發現他眉間攏聚,沉穩淡然下是憂慮陰影。
如今的年歲看不到出路,不知明日路邊又會凍死多少孤骨。他現在能救二三人,何時才能救那千千萬萬人。周瑜目光遊移在風雪之中,似乎在尋找某種答案。
宗族中的小輩都知道長公子喜靜,見他來了也不敢打擾,自顧自地賞雪玩耍。
偏生有兩個不長眼的,褐色肥腫,生硬地擠到周瑜跟前去賺那點存在感,魯莽沖撞了上來。
周龍和周虎兩兄弟今日心情大好,借無人約束,晚上又偷喝了二兩瓊漿,酒氣上湧得厲害。臉上兩坨紅暈像蓋下的紅色大戳,此刻走到周瑜邊上不雅正地嚷嚷道:“長公子過來玩投壺,都聽說您有百步穿楊的本領,也讓我們見識見識。”
族内皆傳長公子騎射俱佳,武勇超群。這讓父兄皆為武将的周家兩兄弟心中不服,周瑜看着就單薄文弱,除了那張臉唬人,屬實看不出哪裡出衆。是真有本事還是虛有其表,他們試探試探便知。
雖然他們臉上堆滿谄媚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條找不着的細縫,語氣卻是十分的不客氣。
旁人聽去,倒覺得是有意将長公子架在高台上,讓人下不來,不恭不敬。
周瑜氣量弘大,沒有同人計較的心思。不願意做的事,開口拒絕就好。但當看清這兩兄弟的臉時,周瑜意外地垂思了一刻。再擡頭時,他唇角勾起了弧度,帶着世家貴族的矜貴溫和,說道:“好。”
沒想到長公子居然賞了臉,這讓周龍、周虎大喜過望,倍覺得臉上有光,回頭呼喝着仆從:“還不快給長公子拿箭簇過來。”
衆人聽到長公子要投壺,都激動圍了過來,也不再懼怕寒風暴雪,紛紛走到庭院雪地裡去占個好位置。這是第一次見長公子對投壺有了興趣,今夜定要一睹風華。
仆從跪在雪地裡,将箭簇高高捧起,正好夠長公子拾取,周瑜接過。
那壺最初離得極近,不過兩尺距離,是之前遊玩時布置的。周虎不滿,這距離他都能投,于是假借除壺上雪,偷偷将其往後移了數尺,還壓在一塊凸石處,壺口的位置略顯刁鑽。
周龍等弟弟挪到一旁,就假意好心催促,片刻都等不及:“可以投了,長公子。”
周瑜隻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壺的距離跨過整個庭院,加之今日風雪,這是在刻意刁難他。
拙劣幼稚。
周瑜不多言語,沉靜黑眸望向壺口,指尖撫過箭羽,雪夜嘈雜,他的心卻靜如寒潭。旋即,他擡起了修長的手臂,動作幹淨又利落,甚至都無需先試探兩下。
箭簇如同風刃,強勁的氣流劃過雪夜,旋轉着向壺口飛去。隻聽得壺内部傳來細碎震動,沉悶作響,一擊命中。
那壺左右劇烈搖晃,也不見傾覆,反而退穩了底部。
衆人目光緊鎖,屏氣後剛要歡呼。下一刻,那箭簇躍出,白羽掠過,就這麼又回到了周瑜手中。
是矢反!
在場的人驚呼,連周龍、周虎兩兄弟都瞠目結舌,喉嚨發幹地空咽了好幾下,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肯定是運氣。
但第一次可能是運氣,周瑜又擲了兩次,箭簇都回到了手中,所有的質疑不得不消失。
三次過後,周瑜放下了箭簇,遠離雪地踱步走向室内,語氣疏懶道:“不玩了。”
家奴連忙上來奉茶,都被周瑜推拒開,他坐回了原席,身子筆挺,神色索然,隻倒是另一番風情。
這會凍清醒兩分的周氏兄弟看長公子沒了興緻,也有些害怕。不曉得剛剛的邀請是不是惹周瑜不高興了,上趕着主動詢問道:“長公子玩得不開心嗎?”
要是他們二人有這本事,能一出手就讓所有人欽慕,夜夜做夢都能笑醒。偏偏周瑜無甚反應,隻比尋常。
周瑜秋水似的眼眸看向桌上的茶具,裡面茶葉浮動,淡淡道:“前兩日家奴打碎了我常用的青釉盞,現在想起都還不免神傷,少了遊玩的心思。”
周龍見長公子心情不好與他們無關,還是賤奴惹的,心中松了口氣,火急火燎地說道:“哪個不長眼的,讓我等教訓了去。”
他們的父兄都還要仰仗周父,今日又看到周瑜這般出衆,也生了兩分追随的心思,想好好表現一番。
周瑜卻搖了搖頭,白皙的指節叩在桌面,看着他們,潤聲說道:“人已經死了,據說是今日未時溺的水。這湖面冰封,好端端的家奴竟掉入湖中,也是一件怪事。”
聽到溺水,周龍的神情變了變,想起了午後的那個啞巴閹奴。沒想到長公子連死了一個家奴的事情都會知道,撓頭讪笑道:“不過是死了個家奴,長公子不要介懷,這天底下奴隸還有的是。”他的語氣毫無悔改,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不在意得很。
周瑜的笑意疏淺,眼眸如璃。
“原是不重要的,但是……”周瑜重新拿起一支箭簇,面色如玉,不見波瀾,“想罰這奴去窯廠裡燒一盞一樣的還我,畢竟最後見過那茶盞模樣的人,最适合将其複原。”
說完,周瑜溫文爾雅地看向身前的二人,反問道:“諸位覺得對嗎?”
周虎的臉被外頭的雪襯得發黑,像個倒着的腌菜壇子,腦袋都要彎到胯/下的位置去了,慌亂贊道:“長公子說的是。”
周虎、周龍心中已然在懊悔,弄死個家奴,怎麼碰巧會跟長公子有這段糾葛,特别是聽長公子這語氣,像是已經知道些什麼。
箭簇所指的方向已經偏離了位置,不再是屋外風雪,而是對準了這谄笑滑膩的人心髒處。
周瑜的淡淡笑意未減,恬然閑适地看着這已經不敢再直視他的人。
周虎剛偷擡起頭,就看那投壺的箭對準了他,強擠的笑容險些維持不住。悄摸拿那粗壯的手臂交叉,疊于腋下裝作不經意地禦寒。
周龍見識到周瑜的箭術有多高明,心中也開始害怕,戰戰兢兢地說起了替代方案:“要是能讓長公子開心起來,我和弟弟明天就去親自為您燒制,一定獻一個一模一樣的青釉盞過來。”
周瑜眉眼輕挑,眼尾沾上一片孤雪,美得驚心動魄,發出清悅的淺笑。
這兩蠢物,能分得清黃土與瓷土就不錯了。現在知道闖的禍瞞不住了,就在這裡表忠心,獻殷勤。
那附有深意的笑容讓二人心中發毛,感覺是那雪雕在空中盤旋,戲耍着獵物。
周瑜清悠如清泉的聲音緩緩傳來,冷得他們一激靈:“不用了,我已同父親說過,他允我自行處置。”
處置什麼?周虎不懂,臉上的橫肉緊繃成一團,求助似地看向哥哥周龍。
下一刻,周瑜手下移了兩寸,箭簇飛出,正好紮到了周虎的小腿上。那力度比投壺時要重得多,直接穿透了血肉,半截箭杆沒入,撕心裂肺的哭喊滿堂響起。
周瑜坐在主位,冷冽中透着不凡的氣度,對着一旁緊張不安的衆人凜聲說道:“二人白日私虐家奴,當且懲戒,以儆效尤。”
周瑜父親周異在廬江官拜一方,這些宗族庶門都在其父的庇護之下生存,現處災年也過得富足。但就算是血脈同源,也要懂什麼叫修身養德,否則大廈将傾,一木難扶。
周虎痛得滿地打滾,他的哥哥周龍癱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也生生被吓得擠出兩滴眼淚,沒了半點嚣張挑釁的氣焰。
随後周瑜又冷聲對着仆從吩咐道:“趕出去,這二人今後不得踏入主宅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