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周瑜隻處置一個,還是不重要的次子,既為敲打他們一家安分守己,也是小以警醒,不要碰他們不該碰的東西,哪怕是個小小家奴。
這邊雪地裡見了血,哭喊的兩兄弟在大冬夜裡被拖拽着離開,留下蜿蜒濕痕。
正廳的大人都聽到了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無人敢出面,緊張地看着主位的周父,生怕是自家孩子。
有奴仆來到周瑜之父周異身邊,禀報了事情原委。年約四十的男人威儀非凡,眉如刀削,容貌俨然,手在須髯上捋過後,沉聲道:“年初見血光,大不吉,還傷了族人。告訴瑜,讓他自去祠堂罰跪三日。”
同族相戕會落人口舌,那些小輩也确實需要管束。今日周瑜立威,周異他這個父親需要暫壓其鋒芒,以免其遭人妒恨。
歸根還是周父覺得長子今天做得有點過了,向來穩重溫和的瑜,今日露了銳氣,竟隻是為了個奴仆出頭,下手比他預料的要重得多。瑜還是太年幼,太沖動。
聽到不是自家孩子招禍後,那些長輩們都開始出面替長公子求情。就算是周虎周龍的父兄,也不敢多言語,随聲附和,認為是他們教導無方,緻釀成小禍。長公子代為教育都是一片好意,不該處罰。
周異鐵面地拒絕了這些求情,神情嚴肅,甚至追加道:“這三日不準任何人去探望他。”
出了這節插曲,屋内暖和的氣氛變得緊張焦灼,大夥連賞雪的興緻都散了不少,紛紛察言觀色起來。周父不喜這樣的氛圍,揉了揉眉間,準備遣散衆人去休息,今日作罷。
話還未開口,簾外傳來清爽明亮,朗聲十足的聲音,人未至,聲先現:“周伯伯,我來找瑜!”
簾被撩開,少年頂着漫天風雪而來。在蒼茫的雪色天地中,他的黑衣鮮明如疾風,袍角不羁飄動,意氣風發地打碎了這一地寂靜。
小将軍不想風雪染濕主人家,及時站定在門檻處,唇角帶着年輕人英氣昂揚的笑容。面容俊朗銳氣,意氣風發,眼睛清澈透亮。即便是寒冷的冬夜,都能看到身上熱烈的生命力。他像一把開刃的劍,未曾藏匿過半分鋒芒。
江東孫家的長子孫策,在正月初五這日來訪。
···
周瑜這三日都要罰跪,孫策不好随意進出周氏祠堂,就隻能先在周瑜院子裡等他出來。
兩人自幼相識,又情同手足,關系甚好,所以周家單獨為他在周瑜院子裡開了一間最大的居室。
昨夜孫策打聽到周瑜被罰的原因,周家那兩族人私自将周府家奴推下寒湖溺死,被周瑜發現後小以懲戒,貌似下手重了些,結果最後把自己搭進去了,被罰跪三日。
一想到這,孫策清朗明淨的眉眼就忍不住彎上一彎,笑得肩膀都在發抖。沒想到一向最聰慧知禮節的瑜,也有栽跟頭的時候。
但幸災樂禍是一回事,這兩天沒人跟孫策作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本來想着今天跟周瑜一起外出,現在也去不成了。
這次看來周父是真的生氣了,就連孫策跑去那裡求了好幾次情都不頂用。
無奈孫策隻得返回院子裡,在雪地裡轉悠了數圈後,百無聊賴地推開了偏房的門,想看看周瑜最近有沒有收藏到什麼好琴,自行找點樂子。
周家對孫策寬宥相待,周瑜院子裡的所有地方,孫策都能随意出入,無人阻攔。
這一進去倒給孫策吓一跳,向來隻是個擺設的偏房床上居然有人。走近看還是個女子,嚴嚴實實地裹在被褥裡,臉紅微醺得像梅芯中一抹驚豔的朱绯。
孫策的臉一下子蹿紅,慌不擇路地想要退出去。像他們這個年紀的世家子弟,大部分都已經通曉人事。這些年母親也一直在為他張羅,就算不娶妻妾,通房丫頭也是必須要有的。可惜孫策心思不在此處,隻想着早日建功立業,通通拒絕了。
沒想到好友周瑜看着風清月潔,不染風塵,居然現在先通了人事。
正磕磕絆絆逃竄的孫策,手腳都變得粗笨起來,腦袋一偏撞到了床柱上,床被撞得猛猛一震。這麼大的動靜讓氣若遊絲,人之将死的喬木給驚醒了過來。
四目相接,眼波中的霧氣流轉。
本捂着腦袋逃跑的孫策停了下來,他似是不可置信所看到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回過頭來,想要再偷偷确認一下。
沒錯,這女子眼中的确是真切紛繁的恨意,他隻在瀕死之人身上看到過這種眼神。
少年人的眼眸單純無欲望,為了打探清楚,直白地折返回來,停在了床邊。孫策還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刻,見到這種恨意滔天,像是要将他抽筋剝骨、挫骨揚灰的眼神。關鍵是他什麼也沒做,看得人挺懵的。
“我們認識嗎?”孫策大大咧咧地發問,手從上至下拽着床帷,指骨修長,拉得那白色帷幕搖晃。
還在恨屋及烏,咒罵封建社會的的喬木,聽不清這人在叽裡呱啦什麼。隻覺得她還身處冰窖,已經快堅持不下去了。
昨天不是就要死了嗎?為什麼身上還會這麼冷?無人回應她的訴求。
站在床邊研究了半天後,孫策發現有點不對勁。這女子怎麼跟水鬼似的,頭發、身上和被褥全在冒水。
屋子裡雖有燒火盆,但是這人身上是濕的,外面還裹了個吸水後厚重不堪的長氅,導緻褥子也被打濕,沒有任何要烘幹的迹象。
孫策一番聯想後也是驚訝:“你沒死?”
這應該就是那個被推下冰湖的家奴,居然還活着,瑜把人救了下來。
不過好像也隻救了半截,這樣下去人會在溫暖的室内凍死。
大概周瑜也沒想到,他這一去就被關了個祠堂禁閉,都未來得及妥善處理這家奴,讓她活生生地在寒冷裡耗了一宿,也真是命大。
孫策正準備出去叫人,喬木這邊忽然有了動靜。
喬木身上的濕衣未換,冷熱交加一夜,不免發起了高燒。迷糊瞪眼後,終于看清是這黑無常也過來了。就連鬼差都要她這裡倒班,她這個人就這麼難接嗎?
眼底一片氤氲,所有的委屈傾瀉,她大哭起來。啞巴真正悲痛時,連流淚都是無聲的,那淚水撲簌簌地流,本就濕濡的臉上泛濫成河。
孫策頓時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愁得腦袋都大了。
他真的什麼都沒做。怎麼這不恨了,又像是他欺負她了,
因為實在是哭得太過可憐,讓孫策想起了他的妹妹,最後隻得走到床邊,下手沒輕沒重地捏起喬木的臉,用他幹爽的袖子給人擦了擦,黑袍上印了個不明顯的大花臉上去,還耐着性子小聲哄道:“我叫婆子來給你換身幹淨的衣服,不準再哭。”
聽到可以換下這身濕衣服,擺脫寒冷,喬木臉上的淚立刻斷了,眼眶裡的全憋了回去。失溫導緻她意識模糊,兩眼放空地盯着孫策看去。
喬木不解,為什麼這鬼差會這麼溫柔,比昨天的那個有過之而不及,是同一個人嗎?
孫策看這女奴情緒平複得這麼快,也覺得稀奇,還真是說不哭就不哭了。瑜不是多管閑事,更不是會動怒的人,怎麼會為了個家奴開始發難,生得有這麼好看嗎?
好奇心生起,于是孫策放下袖子,想要再看一眼。
“很一般”。得出評價後,孫策又拿袖子在人臉上胡亂擦了一通,給小臉擦得有了血色,再順便将人抱起,從那濕透了的長氅中解救出來,找了片幹燥的地方将人安置。
這小奴還會瞪人,孫策臉上挂着笑,熾熱又真摯,心裡沒有任何芥蒂,反而覺得好玩。
孫策不逗人玩了,抓緊救人要緊。邁步去找周府家的仆人來料理,剛要離開,他的袖子被人一把抓住。
像風吹拂,輕柔無依,留不住他的腳步,但孫策還是有所感地停下回頭。
女孩雖然為奴,那雙眼睛卻很幹淨澄澈,清清亮亮的,又在某處藏着某種希冀的火花,不見沉悶。可惜太過瘦弱,以緻于手腕能看得到青筋。正努力用那冷得像冬日鐵甲的指尖,摸索到孫策的掌心,在上面緩緩寫畫。
按照古人的書寫順序,從右至左,喬木在這黑無常手上虛浮寫下她的名字,希望這一次,不要再記不住了。
孫策竟不知周瑜家的家奴都會識字,雖然筆畫順序不對,但也不影響他辨認出這是個“橋”字。
那隻小手滑落,孫策看向掌心,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