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木緩緩坐穩,身子不自覺地向亭外那側傾斜,對這話保有懷疑,喝醉的人才不會承認沒醉。
孫策近日的苦悶,在看到這有趣的一幕後,都煙消雲散,連聽到那句“不願”後的賭氣,都變得無關緊要。他眼睛明亮清澈,嘴角上揚。
今夜确實沒有什麼要緊事,隻是想找人聊天。絲毫不覺得找個啞巴聊天這事,是多麼的驚世駭俗。
“小喬,你是不是認得很多字?”孫策定眸問着,黑汪的潭水泛起漣漪。之前還能輕而易舉壓下去的盎然微醺,倒在了心間。惬意的慵倦萦繞,隻道是想忘了俗塵世事。
喬木點頭。
“那你會寫我的名字嗎?”
喬木繼續點頭。
孫策将手伸出攤開,五指修長,指節分明,虎口處還有一層薄繭,就這麼赤誠地放在了喬木面前,眼中閃着期待的光芒,耐心哄勸:“可以寫給我看嗎?”
這很像幼兒園家長抓着放學後的孩子考學,寄予厚望的希冀和不可理喻的慈祥。
喬木無語片刻,放在膝蓋上的手還是動了動。
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不要試圖理解,也不打算尊重,照做就好,盡快把這個也喝醉的人,打發了去。
喬木避開了孫策的手,在木桌上挑了一小片空間,快速劃出一個“策”字,沉默等着人驗收。
孫策先是認真看着,眼睛瞪得亮亮的。周身如披月紗,中和了兩分戾氣,氣質平和溫柔了許多。過了好幾秒,他尾音上揚,獨自開朗道:“看不清!”
喬木:……
又寫了兩遍。
孫策的注意力已經飄到天上去了,手還在那木桌上兀自擺着,盯着喬木的臉看去。
喬木強迫自己平心靜氣,終于明白中學時,老師那句“我臉上又沒有字”的含金量。現在确定這人就是喝醉了胡攪蠻纏,幹脆縮回了手,不再搭理。
孫策見小喬甩了手,态度終于端正起來。抱怨起這竹林斑駁,月影照夜朦胧,碎光浮動。
他識不清眼前字,隻看得清眼前人。
人最怕醉而不自知,連着平日裡的小性子都使了出來,孫策嘟嘟囔囔的,還委屈上了。跟喬木上元燈節所見的那個小丫頭,真的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喬木心軟了一瞬,看向那就算耍起賴來也不肯收回的手。這隻手的主人應該是極自律的,細看每個指節處都有傷口,舊傷層疊,厚繭脫而複生,他為站到未來的高位還是吃了很多苦。
又或者說,他的苦難三年後才正式開始。待孫堅離世,這江東的基業是承是擴,都得靠他自己。
喬木沉吟一會,還是在那手上龍飛鳳舞地将“策”字謄上。世人今後皆知孫伯符,也何必執着于這個字。
孫策遂了意,眉眼彎起,不知憂愁:“寫對啦!真厲害。”
喬木對此不做評價,寫對八百年了,現在才發現。
孫策又亂糟糟說了些胡話,什麼蝴蝶,什麼蜜餞,最後他似是遇到了解不開的難題,歪下腦袋,隻應是看了過來,雙目含情:“小喬……”
喬木側身,尋上了他的目光。
她是這亂世的局外人,永遠可以用置身事外的慈憐悲憫注視所有人。
她又是這亂世的局内人,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帶着滔天苦恨,冷漠橫眉。
在她的眼中,神性與人性矛盾交織,炙熱與嚴寒并存。
向來連泰山崩于前都色不變的孫策,不由避開了這道視線。他又想起了周瑜那句“她活得很痛苦”,小喬的痛苦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原來指的是這個。
孫策搖了搖腦袋,努力整理思緒,才回憶起他要問的問題:“小喬,你是有長姐嗎?”
就這麼個問題他竟糾結了這麼久。
“無”字很快飛躍上來,算是喬木的回應。
作為奴生子,生育的自由權在主人手裡。這具身體的原生父母,隻有一女,沒有别的孩子。
孫策手肘放在桌面上,下巴搭在胳膊上,坐姿放松随意,眼神有些散漫暈開,仍在專心思索。酒氣的迷霧湧上眼前,笑意愈發燦爛洋溢。他看向喬木,語出驚人道:“那你為什麼不叫大喬?以後我叫你大喬如何?”
木凳碰倒在地面,發出刺耳聲響,原有的靜默破碎。
喬木瞳孔收縮,後退着站了起來。她看向已經沉沉閉上眼,昏睡過去的孫策,臉色煞白。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