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木在各類混雜的聲音中,呼吸變得困難,落在膝上的掌心成拳,盯着桌上的那道漫長裂縫看去,意識愈發混沌了。
轟然之下,她抓到了常年蒙塵的記憶浮光,那是她穿越到東漢末的第一年。
原身的母親摟着因為看到被打死的家奴而發起高燒的喬木,流淚勸哄,緊握住她的手,不準任何人把她帶走,死亡也不行。
喬木嘴裡胡話不止,颠三倒四,那時的她是說過話的,語言能力并未喪失。她到底說了什麼,會讓那個婦人雙眼失焦,形态驚恐,被深刻的恐懼吞噬。
女人的眼淚滾燙,手掌粗砺紮人,冰涼地捂住了喬木的嘴。貼在喬木耳邊一遍一遍重複:“記住,囡兒你是個啞巴,你什麼都沒看見,你什麼都不需要說出來。”
這句話像一瓢冷水澆來,滅了喬木心中邪火,鎮住了她的魂魄,壓住了她脆弱生命的根基。
那場多雨時節的癔症,終究沒有帶走喬木。大抵是她過來還未嘗遍人間七苦,死亡不願意這麼輕易地放過她。
她活了下來,代價是說不了話。
回憶起一切的喬木,面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而是失魂落魄。
五年來的心理防禦,是一場啞疾。就算如此,都阻擋不了這場自投羅網,她出手救了周瑜,深陷在了曆史下的深淵巨沼。
在裡面,她窺到了壘高的屍牆面目猙獰,連日鞭笞毒打下的無聲求饒,冰湖中被浮冰挾走的發帶,小公子在橋上的問話,和那張時遠時近的吟吟笑顔,俊豔無雙。
這是命運的牽引。
還是死亡的劫數。
她未可知。
一旁的孫策沉浸在小喬能夠說話的欣喜餘韻中,嘴角剛揚起笑意,就看到小喬不僅不見高興,還被驚吓成了這樣,來到在她面前喚道:“是有不舒服嗎?”
喬木猛然回神,面無表情地偏頭,正視着孫策。胃裡忽然一頓翻騰,再無力支撐殘軀,沖出去蹲在老樹下幹嘔。一整日沒有吃任何東西,吐出來的隻有苦澀膽水。
眼淚橫流,仍舊是一點正常的聲音都發不出。她的身影單薄孱弱,扶在樹幹上的手摳進了樹皮之中,指甲斷掉了半截都猶然未覺,捂着腹部,冷靜地将眼淚和嘴角的濕意擦去。
孫策追出來看到這一幕,疑慮未解,身形微頓地停在小喬身後。
不是先天啞疾,就證明能治愈,他很想以後能同小喬講話。這是好事,為什麼小喬反應這麼大,好像很抗拒這個真相。
屋内的華佗眯了眯眼,看着沖出去的小喬,翹起一隻腳,草鞋的碎屑掉落,他歎道:“有意思。”
蔺衡因為說話會牽扯傷口,就安靜地不發言,看向那個素白的身形,兀自思索。
看樣子,小喬不是周府專門派來照顧他的丫鬟,沒有道理派一個啞奴過來。要不是小喬的出現,他已經溺死在了那短暫的解脫之下。
華佗面色虛白,一圈碎胡渣冒出,聽沒人接話,這次長了個心眼,瞅了眼旁邊杵着的大活人:“你不是啞巴吧?”
蔺衡露出的半邊臉與周夫人神似,面如秋月,色若春華,全道是柔俊仙俊的好模樣,他搖頭否認。
隻是傷口作痛,不說話為好。
“行,”華佗看到人的傷口嚴重,拖不得了。放下腳起身,大搖大擺地往門外走去,還不忘對樹下站着兩人說着,“老夫煎藥去了。”
蔺衡的疤痕因為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不能徹底消去,用他的藥好個七八成還是有機會。雖然不會影響正常示人,但今後做官還是不要想了。
走到一半,華佗又回到樹下,語重心長道:“小喬,你憂懼過重,心氣不暢,郁結不解。啞疾一事老夫可幫不了你,全靠你自身造化。”
這就是他能給的醫囑。犀利言語透過病理鑿穿了人心,人的身體遠比心理誠實。喬木身上的未解之謎,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層一捅即破的窗戶紙。
喬木好不容易擡起的頭,當即低下,幹咳了兩聲,五髒六腑都要被攪亂。
真是謝謝他,她現在比誰都清楚原因,不用舊事重提了。
華佗碎碎念:“老夫的話有這麼惡心嗎?”
喬木望過來:有……
華佗在這哀怨目光下,面不紅心不跳地溜達走了。
正所謂醫者醫身不醫心,雖然不知道小喬為什麼會自斷言語,但他現在戳穿了去,今後有何轉機,就看小喬的選擇了。
她随時可能開口講話,也可能這輩子都沉默下去。
所以說,有意思。
這邊孫策摸了摸腰間,給小喬遞過來一方幹淨的帕子。喬木并沒有伸手接,她狼狽地對孫策屈膝行下一禮後,就垂着頭蕭條站立在他面前,像具被抽離了靈魂的傀儡,等待被允許操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