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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島第一次遇見淺野實的時候，她蹲在花叢底下哭。
定期的大家族聚會，坐得遠遠的外公沒什麼表情，看不出對他的喜好，牛島夫人熟練地應酬，說一些牛島聽不太明白的話。
年齡相近的小輩在門廳裡玩，牛島搞不清他們和自己家的具體關系，總之是表兄弟姐妹們。
帶頭的是上川司，高中年紀的男生對孩子們崇拜的目光很受用，發覺牛島被冷落在一邊，招呼道：“你是若利吧？”
拉進來一起做遊戲，到底玩了什麼牛島不記得，上川司看出他的不适應，脖子到處扭。
“麗姐？麗姐！”
牛島最近剛剛理解“大和撫子”的概念，走過來的婦人大概就是這個詞的具象化。
大和撫子在聽到上川司“你有看到小實嗎”的詢問後，露出惡魔般的威脅笑容：“司，我有交代過你吧？”
上川司哇哇亂叫：“是小實自己說她想一個人待着！麗姐你也知道剛發生那種事情——”
被同父異母的姐姐擰着耳朵，方才還帥氣的大哥哥連連求饒，已經學會看碟下菜的小朋友們換上同情又可悲的眼神。
“……總之應該是在花園裡，”上川司一通解釋，暴露目的，“若利，可以麻煩你去找一下嗎？”
兩個都不想和别人玩的孩子，正适合一起玩！——不負責任的小舅舅邏輯簡單粗暴。
“大概是這麼高的小不點，穿着黑色的裙子。”他在大腿的位置比劃。
牛島認真地記住這段簡短的形容，到花園裡一看，完全沒有擔心找錯人的必要，整個花園就一個人。
遠看确實是小不點，走近了發現淺野實蹲在地上，黑色的裙擺和泥巴剮蹭。
牛島正思考該怎麼交代來意，察覺到陰影的淺野實擡頭，鼻子哭得和眼睛一樣紅。
“……我是牛島若利。”準備好的話被吓成了糊裡糊塗的自我介紹。
淺野實站起來，上川司示意的高度實在有點偏見——等牛島長到一米八幾時，他才明白，高個子看小個子，除非印象特别深刻，不然都是含糊的“小不點”。
“牛島……我知道你。”淺野實吸了吸鼻子，“你爸爸也不要你了。”
前段時間牛島崇和妻子離婚，恢複空井的舊姓，不大不小的新聞多少成為談資，就連淺野實這樣剛來到宮城的小不點都知道。
但凡換一個人，或許都要為淺野實的刻薄而生氣，但牛島不是其他人。
他先是反駁，沒有半分猶豫：“我爸爸沒有不要我。”
然後困惑：“你爸爸不要你了嗎？”
事後牛島從牛島夫人那裡得知，淺野實的父親去世，淺野太太無心照料女兒，把人塞給娘家。
但當時的牛島并不知道這層背景，就見淺野實鼻頭一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徹底爆發。
“就是一樣的，你爸爸也不要你了！都是一樣的！”無理取鬧地發脾氣。
“我爸爸很關心我，沒有不要我。”牛島強調事實。
7歲的女孩在9歲的男孩面前号啕大哭，不管占理的是誰，大人們被聲響吸引過來，都會用眼神譴責後者。
牛島夫人清楚兒子的脾性，仔細詢問事情經過，歎氣，轉頭和上川麗賠不是。
牛島觀察母親的表情。
沒有要他去道歉，但估計自己的“錯誤”更多。
确認這點的牛島行動力極高，第二次家族聚會，老實去找淺野實。
淺野實還是孤零零地蹲在花叢底下。
“對不起。”雖然不知道對不起在哪裡。
淺野實沒哭，交換名字後讓牛島蹲過來，試圖講道理：“你爸爸能來你家看你嗎？”
搖頭。
“那你能和爸爸打電話嗎？”
搖頭。
“其他聯系方式呢？”
還是搖頭，牛島連空井崇去哪了都不知道。
“所以你既見不到爸爸也不能和他說話，”淺野實下判斷，“我們就是一樣的。”
“不一樣，我爸爸還活着。”牛島嚴肅道。
他絕對沒有炫耀或者諷刺的意思，活人和死人不同，這麼明顯的區别不能混為一談。
淺野實驚呆了。
她顫抖着咬住下唇，在牛島擔心又把人弄哭了的時候，一個頭對頭把他撞翻在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額頭發紅的淺野實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吼：“白癡！笨蛋！白癡！我讨厭你！”
罵完氣沖沖跑了，留下摔了個屁股墩的牛島。
他想了半天，勉強得出結論：淺野實沒說過他，又不想認輸，所以氣急敗壞了。
牛島回家苦練紮馬步，下次淺野實生氣的時候一定不能重心不穩被掀翻。
不過淺野實沒給他檢驗鍛煉成效的機會，之後的幾次聚會，他都沒看到淺野實。
再次見到淺野實是在東京。
小學隊伍打進全國大賽，牛島作為王牌狂轟二三十分，拿到冠軍。
來加油的人居然是上川麗，淺野實跟在旁邊，一言不發地噘着嘴。
“我剛好到這邊來接小實。”
上川麗把牛島當大孩子對待，仔細解釋牛島夫人失約的原因，末了摸摸淺野實的頭，笑容燦爛：“之後小實就搬到仙台住了，你們有空可以一起玩呀。”
大人不記得小孩子之間的矛盾，兩次聚會淺野實都隻和牛島說過話，自然被誤以為是好友。
淺野實沒有反駁。
她在看《排球月刊》，整張臉埋在大開本冊子後面。
等坐上新幹線，拽了拽牛島的袖子：“你要當排球運動員嗎？”
翻開的頁面給小學生比賽留了半版位置，牛島扣球的照片放在正中央，标着“未來之星”之類的字樣。
牛島沒有否定，心想淺野實真厲害，不用平假名就能把這上面的漢字認全。
“……變成新聞都會報道的大明星，你爸爸就能看見你了。”淺野實自言自語。
新幹線飛馳過田野，窗外景色變幻，淺野實深吸一口氣：“我決定了。”
她指着玻璃外的天空：“我也要當明星，讓爸爸看見我——比若利更快！”
死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的人，牛島對這種說法沒什麼感觸。
他隻是想，淺野實是不是還覺得他們是“一樣的”？第一次叫出的“若利”帶着重音，像是肅穆地把對手的名字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