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熒走出審訊室,甲四站在鐵栅欄之後,背對着裡面,眼觀鼻鼻觀心。
甲四沒有離開,也是擔心崔熒出什麼意外,畢竟上一次侯爺就被那影衛扒光了綁起來,這事到底很不光彩。隻是崔侯爺經了這等事,似乎也沒有對那影衛添多少怒氣。
裡頭的動靜,他都聽得差不多了,侯爺興沖沖地來,卻當場沒有動手,可見也是存了容忍之心。
皎潔的月光透過那一方井口落下來,吊在半空的影衛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孤鷹,獨自在深夜裡舔、舐傷口。
甲四偷偷瞥過去看了一眼,不等收回視線,便聽見侯爺在身旁一聲輕歎:“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會讓人心裡生出一些莫名的不舒服?”
“不舒服?”甲四搖頭,“并未,屬下隻覺得他跟着三殿下,确實可惜了。”
“三殿下手裡的影衛,死了一批又一批,從來不被當回事,鎮北侯每五年就得訓練一批新的,來補三殿下那的空缺。屬下這幾日跟蹤他,發現即便他這樣受重用的人,受了傷也不過是用着尋常的藥物等死罷了。他不是跟了三殿下十幾年了麼,總該有些情分才對。”
“何止十幾年,神武政變前,應當有二十年了。”崔熒的視線透過影衛看向遠處,嘲弄地笑了下,“一把刀,在主人眼裡,不過就是物件罷了。不好用了,受損了,扔了便是,何曾當個人看?”
“那侯爺為何對他會心裡不舒服?”甲四詢問道,“可是那傷勢有礙?”
“不知道。”崔熒一隻手按在胸口上,感受着那裡陌生的情緒,“隻覺得心裡酸酸漲漲的,就像被一顆發芽的種子撐開了一樣,說不清楚。”
“侯爺大約是喜歡他?”甲四眉眼一動,不确定地說道。
崔熒笑着搖頭,望着影衛狼狽的身影,徐徐說來:“當年在掖幽庭的時候,我見過他。”
掖幽庭的往事,是一個高貴的世家公子堕入無間地獄的開始,而後的诏獄,更是崔熒永生難忘的至暗時刻。崔熒不介意提,卻也很少提起這些事情。
但此刻他提起來,像是在講别人的故事一樣,沒有絲毫情緒,也不知是否完全放下了。
“父親是太子殿下的老師,我是太子殿下的伴讀,太子一倒台,我被罰入掖幽庭。我還記得有一回,被人用拇指粗的麻繩,也是這樣被吊在一座廢殿的房梁上,吊了大概五天五夜。起初他們想欺辱我,扒了我的衣裳,一直灌我水喝,灌了一兩個時辰,想看我憋不住當衆尿出來。”
“光風霁月的崔氏,向來受人敬仰,一旦失了勢,總有人想踩在腳下蹂、躏。”
崔熒扯着嘴角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反而發出了一聲歎息,“後來他們走了,說要給我教訓,等我知錯了求饒。不曾想他們卻忘了我,那座廢殿沒有人去的,我就這樣被吊了五天五夜,直到有一天夜裡,有個小孩來解下了我的繩子。”
“他與我年齡相仿,蒙了面,不過我認得他的身形,經常跟在李佑慈身邊。”
甲四聽到此處,不由得驚訝:“便是他麼?”
崔熒點了點頭,“是他,在我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他救了我。”
“那侯爺怎麼對他……”甲四自知失言,話說了一半便住了嘴。
崔熒明白那未盡之言,“你想說我怎麼對他恩将仇報,是吧?”
甲四垂眸,沒有應答,崔熒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說道:“因為也是他,捆住了我的手腳,親自将我吊起來的。”
“所以我吊他一晚上,應當不過分吧?”崔熒看着李默慘白的臉,手腕被勒出很深的血印子,“我手腳無力,習不得武,也是那時候埋下的禍根。不過這種事情嘛,過去了就過去了,在這浩京城,誰與誰沒有恩怨呢,誰又與誰沒有一段過往呢?”
崔熒擡步往外走,甲四跟在後面,隻覺得侯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這讓他顯得更加冷靜,更加從容,也更加比平常像一個鮮活的人了。
“對了,你盯一下他的傷勢,若是不好,就把人放下來。”走出禁室,崔熒到底吩咐了一句,“也不必真要一直吊着他,教人死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再走好長一段路,崔熒又吩咐道:“放下來之後,就把人弄到綠華院,那機關我會調一下,他不會再解開了。”
甲四應是,轉身往禁室走去。
崔熒喊住他,“你,那個……”崔侯爺難得局促,見甲四不明所以,他猶豫之下,忽然惡聲惡氣道:“你買那糖葫蘆不好吃,給他吃得了。”
甲四再次應是,沒忍住偷偷笑了下,“那侯爺你回去将餃子吃了罷。”
“知道了。”崔熒不耐煩地擺擺手,“我猜他這兩天,暫時不會逃脫,扔綠華院鎖不鎖的,也沒什麼兩樣。”
“侯爺,屬下明白,您就是憐惜他。”甲四大着膽子調侃。
崔熒頓時冷臉,嗤道:“滾,還是将他鎖起來。”
這樣的吩咐,甲四自然是沒有聽的。他一回到禁室,就去将李默放了下來,再細心不過地喂了藥,檢查了傷勢,招呼兩個人大張旗鼓地擡進了綠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