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縷殘光沉下,天隻剩下紅霞燒完後的餘燼,朦胧的一片,沉甸甸地罩在所有人的頭上。
“八文!”
許易水靜靜的站在草棚門口,在一片灰蒙蒙裡,聲音嘹亮。
天地之大,上河村之小。
上河村之大,草棚之缥缈。
許易水隻有這麼一間東倒西歪的草棚。
所以其實她也不清楚,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去接蘇拂苓這尊大佛。
但她還是開了口。
村長的耳力奇佳,明明都快要走遠了,硬是轉過了頭,眼裡露出驚喜:
“十文!”
再驚喜,錢還是要賺的,反悔了就說明有機會。
“那就七文,”許易水倒減一文,“不然我不要了。”
“行行行!”适可而止,還是先打發燙手的山芋要緊。
“七文就七文!”
村長将罪奴領回許易水面前,速度明顯快了很多。
“你個鬼精!跟你嬸我還要掰扯這一文兩文的!”
村長嘴裡罵咧着,手上卻是十分麻利地将拴着罪奴的繩子交到了許易水手裡。
“你說你,早這麼爽快多好,平白跟你磋磨耽擱。”
“要不我現在給你做個見證,先把扶桑葉吃了?”
祠堂就在邊上,幾十步路就到的距離。
許易水搖了搖頭:“過些日子吧,也不知道這人能不能活。”
也是,這罪奴畢竟是個瞎子,沒吃扶桑葉,還能有點兒轉圜的餘地,吃了,就真的是妻了。
村長擺了擺手,由着許易水去了。
而身為罪奴的蘇拂苓,在這場讨價還價的斤斤計較裡任人宰割,一言不發地低着頭,比牲畜還要乖順許多。
這處便隻剩下兩個人,由一根繩子連接着,破爛的門框将兩人隔開,一個在外,一個在内,都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呼呼得一陣穿堂風,吹亂了許易水的思緒。
半靠着門,許易水終于擡起眼,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夢裡會殺了自己,滅了全村的罪奴。
小瞎子頭發亂蓬着,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泥點子,就算是眼力過人,透過了那層灰蒙蒙的髒污去看清楚她的底子,也隻能看見要死的白。
村長确實沒騙她,白淨是白淨,都要半死不活了,怎麼可能不白。
身上唯一的紅,還是血。
太女?皇帝?蘇拂苓?
牽着繩子的手不自覺微微用力,許易水閉了閉眼,擡腳走出了門。
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蘇拂苓瑟縮着脖子往後退,又被繩子勒住,綿長的痛讓她退無可退,那雙灰白的眸子近距離來看,露出幾分倉惶之意。
許易水沒吭聲,隻拽着繩子将人往身邊拖。
“嘶——”她下了死力,粗麻的繩子在蘇拂苓的手上和脖子上本就已經磨出了一層血痂,被許易水這樣一扯,直接掀翻了起來,疼得人一縮,嘴裡不由自主地發出痛吟。
“你自便。”
蘇拂苓隻感覺到脖子上和手上猛地一痛,在她叫出聲後,就聽見剛才那個同村長讨價還價的沉穩女音,這會兒像是結了一層冰似得丢下了三個字。
有腳步聲在走遠。
脖子和手上一陣松快,活動自由。
原來,她是在幫她解繩子。
許易水。
買下了她的家主,叫許易水。
一個面冷心軟的人。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許易水點了油燈,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烤好的麥糠餅兩面焦脆,許易水掰了一半丢在桌上,雜糧糊糊大碗倒小碗,又趕了些木耳和烤蘑菇。①
看着自己少了一半的口糧,許易水後知後覺,自己還是做了那個傻蛋。
不。
她隻是想好好活着。
太女不能死在上河村。
不然沒等蘇拂苓當皇帝,現在的皇帝就該來滅村了。
許易水在說服自己,麥糠餅在嘴裡嚼得嘎吱響,吃一口得梗兩下脖子才能咽下去,好在還有雜糧糊糊能潤一潤。
越吃越餓,越想越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己要生誰的氣。
那夢并不長,囫囵得很,許易水隻記得個大概,不知道蘇拂苓為什麼會變成瞎子,也不知她為什麼又成了罪奴,到了上河村來。
想了想,許易水決定過兩日去鎮上看看,太女失蹤,定會有人找蘇拂苓,她也能盡早把這尊大佛送走。
草棚并不大,屋裡拉通,除了後門出去有個更小的草棚是茅房外,整個房間裡便再沒有多餘的一堵牆了。
蘇拂苓一直站在門外。
許易水給她松綁後,也沒管一個瞎子要怎麼在陌生的環境裡自便,隻自己吃了飯,簡單洗漱過後,倒在屋子裡唯一的床上睡了。
她得養好精神,明天還要去開荒。
天穹和闊地之間,有了旁邊磚瓦堆砌出的祠堂做對比,許易水的這間草棚,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可就是這麼小的一間草棚,亮着一點點黃燈。
主人家睡了,醒着的是個瞎子。
整個天地之間,就這麼一丁點兒飄搖的亮。